路过小胥城郊外的时候,左凌丰仍然坚持不进城。
当时已经退了热毒的左凌丰,仍然瘸着左腿,虽然他不说疼,但叶子知道,肯定是疼,否则不会瘸。
小胥城的郊外,往来人口明显比其他地方多,左凌丰以前没走商道,并不知道小胥城原来,这么兴盛,默默赶着车,竟然不自觉地回想小胥城历年上报的赋税记录。
听到车厢里的叶子问,“真的就这么路过了,不进去吗?”
他,半天没说话。
叶子以为,是左凌丰的自尊使然。
但,这时的左凌丰彻底明白了,几个月前,上官羽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守护,原来都是因为叶子。
现在,天天看着娇小的叶子,撤去所有女性的装束,一身麻衣、锁着裤管、小厮穿戴,赶着非常不熟练的马车,一路跑前忙后找大夫抓药、伺候自己的吃喝拉撒,左凌丰心生了悔意。
原来,曾经的自己,是那么的自私啊!
因为贪恋叶子的美色,而不舍得治罪于她、让她去充作苦役,甚至连大牢都没舍得送去,便强硬地霸占了她的身体。
左凌丰曾经居高临下地以为,只有自己能给叶子最好的人生,甚至以为,这些都是恩赐!但是,想到上官羽津对叶子的心理,默默疼爱而默默付出,左凌丰发现,在爱情面前,自己太低级。
他推测,上官羽津对叶子的感情,应该是单纯的对美好的艳羡、对绝色的爱不释手,应该是他觉得叶子对他没有任何男女情意,而始终守着自尊不表白内心。只是因为自己的敏锐,而洞察到对方内心的那块嫉妒。
想到曾经的自己对上官羽津的抵触和敌意,左凌丰感到现在的自己,在上官羽津面前瞬间矮一截——自己非但低级,还不懂女人。
因为他始终不明白,叶子为什么从来不主动,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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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站递给叶子的包袱里,给足了银两,这让左凌丰和叶子,北上的一路,并未风餐露宿地将就在马车里,但是果然距离北方越近,叶子的心越慌,因为左凌丰的沉默不语。
他,一改往日对自己的热切,经常一整天都闷声不响,叶子也不知道他是身体疼不过,还是他胸口发闷难受,又或者是心里气仍然不顺。
叶子也不敢多问,小心服侍,看着左凌丰的外伤没有上次那样的感染腐败,便心里放下不少,只能静待打击之后的左凌丰,自己调整身心。
终于,住在幕七县的一个雨夜,左凌丰照例将手放在熟睡的叶子身上。
这一路北上,他虽然逐渐好了外伤,但对叶子的身体,也没什么兴致。
因为他完全无法面对劫后余生的内心,更是天天揣着对亲人们的担忧,想着大家应该都是在皇权之下,面对着一个不可知的明天而惶惶不可终日的。
此刻,听着叶子均匀的呼吸声、摸着她手心里的粗糙,他准备明天和叶子商量,让她先去小胥城落脚。
左凌丰迟迟不开口这个要求,不是因为自己的伤没有好依赖叶子照顾,而是他一想到当年被魏琳丢下的叶子,孤单一个人在小胥城里情形,他就不忍心。
他不忍对叶子,也做出那样的决定。
但是,自己这样带着叶子去北上,……,左凌丰正盘算着,突然摸到小腹的异样。
一个结实的鼓包。
左凌丰吓了一跳,几乎跳起来,“叶子!”,他低声呼唤。
下午,叶子意外看到这家客栈的后院,竟然有个木饰的洗头台,趁着天光尚可,便扶了左凌丰仰面躺下,细细避开头上还没长熟的血痂,好好给他清洗了头发。
那会儿一桶桶水送进送出的叶子,这会儿困倦地只哼唧了一声,非但没有醒过来,反而转身过来、将头埋向左凌丰的怀里。
看着叶子在睡梦中,扎进自己臂弯里,和她日常的推搡、抗拒,完全不同,左凌丰不禁有些困惑,她为何如此反差。
方才抚摸过小腹的那只手,此刻停在半空,等着叶子调整好舒服的姿势不动了,才轻轻落下。左凌丰一边摸着叶子单薄的后背,一边用力回忆着自己前段时间仿佛听到的呕吐声,不由得,将叶子那一直不曾圆润起来的肩头,紧紧搂住。
他方才计划的心思,全变了。
左凌丰担心叶子到了北宸海镇会更加辛苦,甚至有健康之忧。他虽没有去过北宸海镇,但想也不用想,那里必然,苦寒异常,对于天生怕冷的叶子来说,不是一种摧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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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或者说是太子,突然让自己去看守灯塔,说白了,就仿佛是一道符咒,明明白白地贴在了左家、叶家和英家的府院大门前!好让这些文韬武略的外地大员、老臣们,在老皇帝驾崩、新皇帝龙椅没坐热之时,继续老老实实、妥妥贴贴地为他们朱家,效力。
左凌丰知道,自己可能是皇权垂钓用的鱼饵,身边布满眼线。
只要自己对着旧部、相知、亲朋、好友,有任何动作,哪怕只是日常探望,便可能借此扣上个忤逆犯上的罪名,而牵连着,可能比自己更凄惨的下场。
因为新旧更迭之时,需要立威、需要所谓的“清君侧”。
左凌丰知道,叶凡叶知道——京城这些人,因为能力不足,却又担心老臣们不肯继续老骥伏枥、勤勤恳恳,便正好借着宿州之事,鬼搅和一把,希望给所有人看到,他左凌丰在风头正盛期而遭到罢黜,然后他们再接下来,查看所有人的反应。
好的就留着,不好的立刻除掉!
想明白这些的左凌丰,感慨着元站的机敏——这个人,真的不亏是自己舍命救下的英才。
第一时间想到了这里面的奥妙,是元站。他为了保护、送走叶子和左凌丰,而百般讨好、谄媚于那个京城来的钦差,小丁大人。
元站知道其中厉害——硬来,只能让无辜,白白死掉。
原本北上,叶子打算路过宿州城,希望进城买些药材和食物,但是左凌丰断然否决。他知道,自己必须避开所有认识的人,默默北上、而不能有任何举动,尽管宿州城里的将官,他几乎一个都不认识。
当然,他也真心安慰一直不能安心的叶子,让她尽管放心他二人的人身安全。
“这一路上都有护卫的,你放心吧。”他没说,一路上都有监视。
叶子没明白他说的意思,反过来揶揄他。“是,妾身听左大人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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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左凌丰在灰暗的油灯即将熄灭之前,用力看着叶子灰色的发尾覆在自己的手边,突然意识到,叶子身体虚弱的时候,头发便不再是深灰色。
他摸着腹部的温热,琢磨这孩子现在应该有三个多月了。
左凌丰推断,只能是返回大盐城的路上,在驿站遇到了停留在那里休整的魏琳的一双儿女,让他不顾腿上还缠着绑带,晚上强拉着叶子。
事后,他还抱怨叶子扭捏,怎么开始的时候老要推开自己。叶子透粉晶莹的面颊,扭头不语地样子,至今历历在目。
只能是那一次吧!
因为一回到都督府,叶子便让自己每晚多陪陪桂英,说她一个人在家应该是担心极了的;而白天忙的神魂不在身体一般,军营、盐政、都督府几处忙碌,这会儿能记得的两三次,那孩子也不能这么大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等天亮了问叶子。
“告诉你,你帮我生孩子呀!”叶子巧妙避开她曾经的担忧,开起女人们最喜欢挤兑丈夫的玩笑。
左凌丰低头吻着叶子的前额,护着怀中的母子二人,目光炯炯。
心中再有气恼、再有放不下,此刻为了叶子,左凌丰都释然了,他甚至期盼战争快点到来,那样,朝廷会再想起、再启用他这样的“悍将之后”,曾经领兵南征北战的左都督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