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琳之前增援过一次北方,就驻扎在宿州城南城门外的三娃乡附近,因而熟悉宿州城防和周围的村落布置,此次一路押运着粮草过来,便和安煦书指指点点他熟悉的山势道路,他当时随口这么显摆式地一通说,安煦书倒是全然记下。
因为之前的驻军和交接,魏琳是见过宿州守将伍集的,对面架子端正地有几分像左凌丰、作风纪律比左凌丰更多些整肃的大将军,颇有好感。
人和人相处,是有气场渊源的。
伍集第一次见到魁梧的魏琳,也有种惺惺相惜;果然问及魏琳的出身,听说他也是家中独子,父亲战死之后袭的爵位,更加心生好感,虽交谈不多却彼此相熟了很久一般,此次再见他,依旧如上次,紧致的面容闪着坦诚的金属光泽、帽兜下微凸的前额光洁闪亮。伍集一边羡慕着他的年轻有力,一边面对他身后车马整齐、人马有序,由衷赞许一笑。
“是魏琳啊,这一路辛苦了。”
伍集一笑,也露出一口森白的牙,让魏琳更加觉得,此次相聚他二人可以有机会更加亲和些。伍集身边的一个小将乐正酩,见到一贯不苟言笑的主将,会面对走过来的魏琳面露微笑,不由得内心一愣,也定睛细细看了眼前的魏琳——确实是个军中讨喜的战将。
“大将军,过奖了。”魏琳被伍集身边的人盯着看,立刻腼腆起来,抱拳行礼。
他二人这般“自来熟”的相互亲近,让身边的安煦书,更加心生疑窦。
直等到入夜,忙完交接和手下人手马匹的食宿之后,安煦书匆匆叫开大将军府西边的小角门,走进安排他们住宿的小院里,左右看着无人,悄悄走进隔壁、魏琳的房间。
魏琳几年前便在都督府和安煦书略有交集,当时的情形安煦书也不曾为难过他,此次一路行军,彼此放下芥蒂,倒是相谈甚欢。
安煦书出身贫苦,自幼在南部山区长到十一岁时,家中遭遇天灾,只剩他一个人活下来,村子里人没能力养活,便随着过来接他的远亲山下,结果晚上路过看着当时的驻军,看着有些微光就进去偷食物,被当时的左老夫人的手下拿住。
听到营地里有大孩子的哭喊声,左老夫人问起,得知是捉到个山上下来偷食物的“野孩子”。矮小的安煦书,意外看到军营中有女人,不等左老夫人发落便大叫着“救命”求饶。左老夫人问明白原委,象征性的打了几板子,便派人去找他的那个远亲。谁知道那人看着孩子自己跑进军营,心想正好卸了包袱,便不曾找寻地赶紧走了。
手下一通找寻无果,左老夫人便只好将安煦书留在身边,原想着暂时给这孩子一口饭吃,等大军回程的时候,只好送去寺庙做个小和尚,因为,左老夫人嫌弃安煦书太矮,不适合做军人。
但,跟在军营里的安煦书,勤劳好学肯吃苦,且眼神好、感应快,爬惯了山路二脚程快,竟逐渐成了左老夫人得力的小侍从。魏琳看着经历坎坷却纯良友善的安煦书,不禁也对他生了好感和敬意,他喜欢这样心无杂念的人。
此时,魏琳看到官阶比自己高半级的安煦书,小心翼翼地进门,便好奇问他,如何这般前来。
比左凌丰还略长两岁的安煦书,面颊微红的椭圆脸上,见白的头发紧紧用发带束着,方才关门的时候动作太急,风带着发带一飘,翻到脸上。
他用手挡开发带,一双拘谨的雁眼,直视着抬头问自己的魏琳,一瞬间彼此袒露的赤诚让他自己都觉得,从午后到方才,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有些,“过了”。
安煦书想了想,来都来了,反正还睡不着,便拉下嘴角、凑近了魏琳,低语。
“魏将军,下午进城,我这心里有些放不下的,想和您说说。”
“怎么?”魏琳听出他话中有话,“安将军莫要如此,叫我魏琳即可,无须如此的。”
两个人,各自拉了身下的椅子,安煦书斟上茶,相互靠近了些。魏琳不急开口,只手撑着桌面,等着一脸踌躇的安煦书。
安煦书默默品了乐正酩送来的茶叶,心里更加意外,好茶啊!
他停了片刻,说道:“这城里,一点不像备战的样子。我看这大将军府,也是松散得紧。”他凭着多年经验做出的判断,让魏琳听了一惊。
事后,他才意识到,左凌丰安排安煦书和自己一起,应该是有这个道理在里面。
不过,魏琳鉴于之前和伍集的交往,感谢他此次贴心安排,他二人住进大将军府,好吃好喝地送了来,便开口解释:“嗯……,想来那个宋大人,顶多手下千人,如何撼动这巍巍宿州城!”
“那么,伍大将军因何请旨调派四万大军围剿?我倒不认识宋启功大人,只隐约记得都督大人曾说过,此人家资不浅而举止周正,不是个浮浪子弟。”
见魏琳不语,安煦书继续低语。
“而且,总督府王京王大人,在漕运二十余年,往来的民政和银两从无差错,都督大人说过,他是个让圣上放心的人,这宋大人在他手下多年,……”
魏琳看着安煦书额顶的白发,感觉他的说辞不单单是凭直觉而心疑此事,但是他说的都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围,他对漕运、以及漕运和宿州的关系,都不熟悉,便只能听着,无力接招了。
“还有,”安煦书停了停,斗胆说出心事,“关键是,一进城见伍集大将军,面上松泛友善,全无任何临战紧张之色。”
“安大人,多虑了吧。”魏琳内心还是对友善相知的伍集,充满期待,“这伍大人好歹是征战多年的大将军,大场面见多了的,何况眼下。”
“我们这些粮草装备,先入了城,我总觉得有些诡异。大将军却只字不提左都督的事,看上去,他……”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禀报,伍集大将军,到。
两人对视一下,立刻端正身形、拿起茶杯,在伍集推门的一瞬间,又纷纷放下手里的茶杯、立刻起身,行礼。
魏琳面上毫无异样,他的这种默契让安煦书在内心感念他的机敏,为自己方才的推心言语,生了欣慰。
后来,左凌丰听了魏琳讲述这晚安煦书的言谈,非常后悔。他在安煦书临走前,没有如眼下安煦书对魏琳这般,说出自己的推测和更多的叮嘱。
一身鲜亮戎装的伍集,微蹙了一下俊挺上扬的短眉毛,眨了一下眼让自己面露温和,因为没有想到魏琳的房中,有左凌丰的副将安煦书,在喝茶。
而他的这身装束,倒让魏琳有心驳倒方才安煦书的疑虑:大将军深夜仍然戎装来去,说明他是在做着时刻迎战的准备,并非散漫之举。
“这两日,吃住有何不妥,直接和我的副将迟庭庭说,”落座之后,伍集说道,并手掌指向身边的一员面容英俊、身量颀长的年轻小将,“他是我比较中意的将官,今日你们也都见过的。”
安煦书依照官阶,首先拱手言谢,便借着话题问了宋启功的事情。魏琳则竖了耳朵,低头在一旁用力听。
伍集早将说辞,了熟于心。
“宋启功大人的事,我也是有责任的。年前附近出现山贼,想来也是看到商船丰富便动了歹念,将准备北上进京的一批丝绵麻帛,尽数抢劫。消息传到我这里,已经快过年了,商会会长公伯兴急,说启功大人懈怠失察,让他们商会年底损失惨重,私下有人传说,是漕运里,有官府的势力照顾。”
伍集,说到这里,难掩尴尬和伤心,拍着大腿、低头叹息。
安煦书立刻听明白了,启功大人便是伍集口中说的那个助长山贼横行的“官府势力”。他默默和魏琳对视,明显,两个人都是暂时信了伍集。
“此事,关乎年底进京物资,想来不日便会有人下来查访。我想着,与其让上面派人下来不如自己查出个明白,取个大家心安。果然查出个好歹,我这里能担待的就担待,不能担待的也不至于让上面打压太过,让官府在民众眼中,彼此难看。”伍集说到这里,单手撑在桌面,看着眼前的茶盏,继续说,“毕竟官场进出,能帮就帮的,这是我伍集的性情。但是,等我带了几个亲随夜访宋大人,却发现他家,已经空空如也。”
魏琳急了,“莫不是他得了消息,逃了?”
“是的。”
“败类!”魏琳蹙眉骂道。
安煦书微微抬手示意魏琳先稳一稳,直视伍集的面容,说道:“想来是宋启功大人,可是贪了些其中的利益?”
伍集眼角看到安煦书的手势,立刻明白,左凌丰的人,果然不能放在宿州,他需要热血沸腾、心直口快的魏琳,安煦书太冷静、老道。
他面露不忍,说了个不置可否的回答,“人心叵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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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魏琳想拉着没来过宿州的安煦书去熟悉城里的大概,却不见安煦书人影,只好走到前院,想出府去城里军营,他以为安煦书一早去了那里。
伍集的副将赵来,迎面走过来,魏琳便随口问了句,“今早,可见到安煦书安大人?”
赵来,细长脖子上一张形状不太归整的脸、短小精干的身量,略有佝偻的样子,远看仿佛个单薄的书生,挺着高鼻骨配着双小眼睛、淡而短的眉毛显得肤色有种不健康的白,还好是黑白点漆的眼眸,让整体五官不至于沦落到丑。
他急急地眨巴眼睛,行了礼,答话。
“大人怎的不知道啊,一早,安大人就该来请命,说大军行进事务庞杂,他出城接应左凌丰左都督去了。我家大人想来也是道理的,便允了。”
魏琳,低头抱怨。
“如何走地这么着急,招呼都不打一个!”说完,他也没多想,直接出府,去了跟着一起进城的阿旺和带过来的几个兵卒的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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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安煦书嘴角的血干涸着、倒在官道的路边灌木里,被走在最前面探路的元站看到的时候,他已经身体僵硬、口中说不出话来。
元站,因在军中表现突出,是左凌丰去年破格提拔的一员副将,并且在今年留在了自己身边听命。
他和魏琳年纪相仿,不过完全没有魏琳的高大身形,倒是更像王毅这样的南方男子,只是年轻,没有王毅的中年发福后的敦实,整体是清瘦干练、朝气活泼,加上他的一张小圆脸、配着灵动闪烁的大眼睛和一口微凸的小白牙,也总给人一团孩子气的印象。
不过左凌丰看中他的,更多是谈吐应对上,难得的老道,机变也胜过魏琳。
看到异样的元站,立刻翻身下马,跑过来查看,走近几步才发现,竟然是应该在宿州城里等他们的安煦书,倒在那里。
他口中大叫“安将军”,正要上前扶起安煦书,却被安煦书猛地推开,并顺势将手中的一方巾帕塞进他的腰间。
元站内心惊异但没有声张,立刻回头命令手下跑回行进中的大军里,悄悄将随军的医官带过来,然后让另一个手下沿着官道边的灌木林向里面探路,自己则背起安煦书放在马上,跟在后面。
元站推测,已经口不能言的安煦书,必然是发生了重大变故而赶来报信,而他方才的举动,推开自己是为了让自己赶紧去报信,悄悄塞巾帕给自己是为了让他将此事秘密告诉都督大人。
想到这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元站,气息发急、喉咙用力吞咽,心里不禁担忧起魏琳,尽管他只见过魏琳一次,还是在左之瑛出嫁那日。
两万大军,仍然以正常速度朝着宿州城的方向行进。
在左凌丰的车马路过时,安煦书已经在医官的跟随下,被人扶着往最近的农家奔去。立在原地的元站,抽空看清了安煦书塞过来的巾帕上深红色的字迹,“有诈”。
他心惊地当场就想尿尿,等看到左凌丰骑在马上,正朝他看来的时候,他立刻向后退了两步,示意都督大人过来说话。
他低低对着左凌丰耳语,并将巾帕塞给他,然后寻着医官的方向,上马追过去。
左凌丰心里“腾”的一声,上窜了无数怒气,立刻命令左之瑛快马折去小胥城,请来上官羽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