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里呆久了的朱坚新,仿佛听说书白戏一般入神,忙不迭地欠身追问,“那身后的伍集,不是就要放箭了吗?这左凌丰是如何躲过的?”
丁驰誉早忘记了宿州城里听说的,当时邀功心切的迟庭庭和迟庭庭的马,他只含糊地说道,“当时的左都督大人,立刻转身、迎面对着宿州城楼,立在一匹奔腾的马前,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等死。”他说到这里,非常意外皇帝这日的心情,如何好到如此,就缓了缓,用力回忆几年前,不耐烦地听到的左凌丰“临危不乱”。
听到这里的朱坚新,哪里知道丁驰誉是在用尽全力在回忆,仍然催促他,“快说呀!他,怎么就没死呢?”神情就像个孩童,让他们身边的贴身太监瑞昱,都忍不住暗笑起来。
“他,……”丁驰誉适时地换了称呼,“当时的左都督大人,迎面跳上奔过来的马,藏身在马肚子下面、躲过了黑云一般的射杀,只是身受重伤,并没有死。”丁驰誉凭着记忆本能说着,早忘记了左凌丰诈死诱骗伍集,而导致箭伤感染、差点死掉。
“哦,这样啊!”朱坚新听完,在想象自己在皇家马场里,如何躲在马肚子下面的样子,不由得摸了摸下巴,说了句,“那,很难吧?”
丁驰誉抬眼看向朱坚新,不知道对方这句话的意图,随口附和道,“是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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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丁驰誉得知皇帝突然收到这样的参本,据说还附上了一个什么“死诉”,而且这次是左凌丰的身边人发出的,这再次勾起往日的一些记忆。
因为知道这样情况下官员的女眷、这次又不是左凌丰的正妻,因为治罪而进京受审,通常路上就不会有太好的礼遇,丁驰誉便以林杰去过大盐城、这样路上少些变故和误会为理由,让朱坚新答应了他的建议,派林杰做为特别护卫,去了大盐城。
朱坚新的心里一直以为,丁驰誉喜欢亲和机灵的元站,而讨厌左凌丰的气盛凌厉,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当晚偷偷给叶凡送消息的,竟然就是丁驰誉。
这年的春节前,左凌丰的亲家公,叶凡,少有的在京城多呆了几日。
因为儿媳左芸,带着两个儿子,在京城城南的晓铭府里,住了将近一个月也不肯走,非但是因为大哥新婚,更是因为她多年不见的二哥,左褐,这一年的腊月也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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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两年前,远在边地的左褐调回京城,倒不是左老夫人的预见,完全是因为夕颜的一个无意间的小性子!
夕颜,在老皇帝朱熔萗病逝之后,随着灵柩去了皇陵,然后就一直不肯返回皇宫。她还是属于深宫里,心智简单的那一类,看到皇陵虽然简陋,但日夜能在这有山有水的地方终老,总比天天看着深宫里的四角天空,强百倍。
起初,忙碌新登大位的朱坚新,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等他想起这个夕颜太妃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立刻派人将夕颜接回了皇宫。
从皇陵启程之时,夕颜跪在地上,哭得比老皇帝朱熔萗咽气之际还惨痛。
她身边的英华,倒是一眼就看穿了这个表妹的内心。——深宫里的那种寂寞,夕颜已经忍无可忍;而她因为没有皇子,不能随着皇子出宫居住,因而她只能一辈子老死在无人过问的深宫之中。
想到这一层,英华不禁冷哼一声,上前一把拽起地上的表妹,宫人们见这个花白头发、颀长健壮的老贵妇,竟然对着老太妃如此,不由得都敛声屏气、不敢上前劝阻。
“不是你想怎么就怎么的时候了!”英华凑近了,对着突然苍老很多的表妹说道。
夕颜知道表姐英华一直留在京城,完全是因为长子左凌丰仍然在北宸海镇的缘故,知道属于她们的时代已经翻了篇,连雷厉风行的表姐现在都不得不呆在京城,仰人鼻息。夕颜仿佛得了咒语一般,立刻用绢帕拭了一脸的泪水,抽噎着说道,“先皇陛下,莫要怪罪,臣妾先回去几日,得空了,臣妾必来守着你的。”
“守什么守,你想殉葬人家都不肯,你还来守着!”英华低声对着夕颜耳语。
“姐……”夕颜再次落泪,“我知道你怨恨我,可是……”
“行了,回宫吧,生出些是非来,你我淌不过的。”英华说的,是实情。
她扶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夕颜,坐进马车之后,才幽幽地低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
见表妹缩在角落,只是低头不语,时不时地抹着眼角的泪花,伤心委屈地仿佛一个几十年前,仍旧是躲着自己的锋芒,英华难得上前、推了她一把,继续说,“别哭了。你一个人这么在皇陵,新帝也是担心你的安全。如果你真想出来散心,无非就是少个妥帖的护卫,保你来去的安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嗯,姐说的是呐。”夕颜明白,自己怎么都躲不过这个二表姐的审度!
“方才我想啊,让左褐回来做你的贴身护卫,这样你来去皇陵,新帝也说不出个好歹来了。你看呢?”英华说道。
没有上妆的夕颜,仿佛瞬间小了十岁一般,冲着表姐闪烁着粉色的颧骨,“姐……,姐啊,这样可以的话,真的是太好了呢。只是,这样是不是委屈了左褐?”
“嗯,暂时只能这样了。”英华意味深长,没有多说。
“姐,你是有其他打算吗?”
为了不让夕颜误会,英华坦诚一笑,说,“还没有。只是……,孩子们不在身边,我心里不踏实。左褐性子有些随我的,我知道。”
“哦,说起来我这个姨姥,当的也不好啊!”夕颜突然想到自己的自私,面上不自在起来。
英华并不理会夕颜,说道:“具体的,你自己和新帝说吧,我不便出头的。”说完,不耐烦地在车里,冲着皇城的方向,一脸鄙夷地甩着食指,然后想了想,又说,“不要一回去就提及此事,仿佛你在和他怄气一般。新皇帝此刻心气高得很,必然驳回的。你先忍耐几个月,等他们都忘记了再说,明白啊?!”
“嗯,好的。”夕颜乖觉地点头,心里觉得身边有英华在,她安心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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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时年二十三岁的左褐,在离家五年后,再次见到了大哥左陈力和祖母英华。当时的左凌丰还在北宸海镇,因而左家上下,虽然在京城小团聚了,都仍然处于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日常,左褐甚至始终不敢请旨去千章县,看望自己的母亲,桂英。
左老夫人也是因为表妹的态度,突然灵机一动,想到让两个孙子都在一处,她照应起来比较妥当。但是看着相貌最像自己的长孙,左陈力早过了婚娶的年纪而没有官媒上门。相貌更像母亲桂英的左褐,桂家都没有人过来走动、自然也是无人问津的,这不由得让英华想到当年遇到儿媳桂英的过往,悄悄地伤感了半日。
之后,她就看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的。
不过,她毫不掩饰这种伤感,对着深宫寂寞、时常陪着去皇陵的夕颜,发发内心的一腹牢骚。他们当时也没想到才过了两年多,官复原职不久的左凌丰,会带着皇帝的叱令,来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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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凡送消息给英华的时候,谁都想不透,如何叶子要被投进“暴室”。
叶凡,因为见过叶子,知道她的品行容貌,绝不可能变成“邪淫”妇人,而深感这份叱令,来的突然;
左老夫人,因为在京城操持两个孙辈,对大盐城发生的事情并不关心,谁知道眼下竟然传出这等丑闻,也是和左凌丰一个反应,必须把这种污名彻查澄清。
远在大盐城的左凌丰,是在皇帝的叱令到达前的半个月,便得到了左之瑛送来的消息。
因为叶凡送消息来的那日,左芸正好要出城去洛城见左之瑛,左老夫人就让她单独快马出城,去让左之瑛想办法,秘密送消息给大盐城。
左凌丰对皇帝此次的突然聆讯,需要提前整理出个来龙去脉,他也不由得也感慨,魏琳带着家小去了京城附近的洛城,也算是老天有眼,好让他有了个从容应对死局的机会。
他立在都督府的正堂,看着魏琳的家丁简伽,长途奔袭之后瘫软在椅子里,一言不发,因为对方口中说出来的话,让他觉得整个人都被堵在了冰窟窿一般。
“大人,快想办法,有人参本,叶子夫人有难了。”简伽说完,递上左老夫人的手书。
“你不先弄明白成因,即便来了京城也是个‘谢主隆恩’、然后带着侥幸存活的叶子和左家的奇耻大辱,回大盐城,继续做你的都督大人!”
看着左都督大人重新折好信纸、收进信封内,简伽立刻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左凌丰的右手边,在怀里摸索了一阵之后,他递上来的一个小铁匣。
接过来的时候,还带着简伽的体温,可见是贴身存放。左凌丰握着只有大拇指粗细的小铁匣,底下是个蓝色兽面图案的火漆封口。他看向简伽,但对方不等他开口,立刻低头回避,默默行了拱手礼,退到正堂的前门外,背对他立着。
左凌丰知道,手上精致的小铁匣里必定是机密,他后来才知道,连叶凡都不知道封在铁匣里的,是什么。他反转着铁匣,确认了火漆和匣口的完整,立刻凑近火盆、背对前门,独自烤了铁匣上的火漆,抽出内屉来一看,里面是一小段竹简。
他看完,轻轻放在火盆里,销毁了。
只有,丁驰誉和左凌丰知道,这个曾经封在小铁匣里的竹简,阴刻着,“富下有虞”四个字。
时间紧迫,左凌丰听从母亲的告诫,当天就暗访了富下城。因为他知道,面呈陛下的参本,是从富下城送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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