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老宅。
左老夫人将叶凡花重金得到的消息,转告给左之瑛,和元站从丁驰誉那里悄悄得到的消息,是一样的。
——一众人,都分析不透左凌丰获罪的真实原因。
宫中新帝,朱坚新一点风声也透不出,他非但要打压,更是要玩味这群父皇留给他的老臣,为自己日后面对自己的“老臣”时,有个把握。
倒是元站,想到“海防实务”可能与之前东瀛使者递交的申请公文,有关。
左凌丰曾“啪”的一声,将这公文甩在书桌上,对他说过,剑南开埠,对国家、财税不一定有利,只是南益得了大便宜!
元站完全不懂,看着当时的都督大人一脸厌恶,也不敢多问。
那日在书房,为了安抚了伤心而愤慨的左之瑛,和她叙谈,说起之前东瀛突然开了战船来挑衅,才说起这些来。
左之瑛也很意外,大哥如何会如此气恼。
而今,左凌丰身边的安煦书死了、樊铁入了狱,两个一头雾水的人,更是无从问起,左之瑛只能凭着记忆,隐约想到了南益和剑南,似乎有着联系。
之后,她辞别元站,直接去了京城,也是希望从姑母那里等到些求证。
左老夫人离开朝堂多年,坐着听了立在身边的左之瑛,说了半天海防啊、王毅了、什么东瀛战船的,这些事,她全不过脑子的只当听个热闹,正想抬手阻止左之瑛的话头,突然听到左之瑛说道,“南益州,之前就为了剑南之事,为难过我大哥。那会儿芸儿还在家,我也只记得那天,大哥也是和元站说的差不多,难得地甩了公文,起身走了。我当时只是帮安将军整理公文,好奇翻了翻,具体记不得了。”
左之瑛说完,小心收了东瀛使团的那份公文进锦缎口袋里,正要收起来,却看着面前的姑母,默默起身,去拿了墙上的弓、挂了箭筒,出门走到院子里,示意众人的躲开,然后对着影壁前的圆靶,搭弓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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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将之家,通常喜欢与书香门第的士族,联姻。
南益州的章瞬,比左凌丰大三、四岁,当年其父与桂家,在京城的府院仅一墙之隔,因而两家走得很近,想着日后朝中有个照应,便结了个娃娃亲。
章家原想,桂家出了个皇后正暗自庆喜,又见桂英从小就乖觉懂事,也是出众的美人坯子,便答应了桂家,说好晚几年再嫁过来。
桂家,是真不舍得这个唯一的女儿早嫁,只说反正亲事都约下了,便是等到十七、八岁也不急。
谁知桂英十四岁这一年,桂皇后的突然病了,拖了一年多还是过世了,之后又是她生的皇子染病,桂家在宫中忙进忙出,也没能保住这个皇子;伤心欲绝的桂洁,桂英的父亲也病重不治,桂英病前服侍,自然无心婚嫁,就这么一直耽搁的四、五年。
而几乎同年的章瞬,等了多年,却突然发现,已经年过二十一的桂英,迟迟不能出嫁,且桂家总有不太平,朝中得利之人也逐渐缺失,便生了厌离之心。
正好,这一年,章瞬得了皇令南调,便想借机,将此事假装糊涂、混过去。
桂家,当时因为皇后和皇子的前后离世、朝中一蹶不振,待字闺中的桂英,伤感家事颓败,章家始终不闻不问,心知自己年岁大了容易招人厌弃,便有了此生不嫁的念头。
两边串门的官媒,看出两家心意,想着本来到手的银子,不能眼见着这么飞了,便对着准备离京的章瞬说,“这桂英姑娘只是年纪大些,不过品貌上佳,京城里也是少有的,只是……我昨日想看,这面上长出个“恶痣”来,遮挡子嗣宫,日后可能是难延子嗣的。”
官媒机敏地眨着眼睛,劝章瞬,美人儿再美,还是要估计日后的子嗣任务;然后随口说了别家的姑娘,如何家资深厚、容貌不差之类的话来。
章瞬,正好得了这由头,便不再纠结道义上的难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京城,只当这门娃娃亲,是个早年长辈们随口一说的笑话。
章瞬走后,落寞的桂英,看透人情凉薄,便守着内心,坚决不再让官媒上门。
这年的清明,她照例出门祭扫父亲陵墓,在回城的路上,偶遇一起在慧显阁躲雨的英华夫人。
一众避雨的人群里,身材颀长的英华,远远看着角落里的一个姑娘,气质不凡,虽然一身素服白鞋,确戴着上乘的垂纱覆面、脚蹬着皮面木屐。她身边跟随的婢女,头面简素,衣着随着主人,素色绫罗、白绸束腰,气质更不输寻常人家的女儿,英华夫人好奇,这等装扮的人家,如何出门祭扫只有一主一仆两个人,便走近了询问。
果然,桂英端庄大气,规矩礼拜,只口中说,多些夫人关怀,民女桂英家住京城,是出来给父亲扫墓,雨天路滑,进来避雨。
英华知她内敛而应对得体,算算时日和姓氏,问身边的婢女,主人可是桂洁之女?这才知道,竟然是桂皇后的亲侄。她立刻心下欢喜,竟跟着一路进了桂府,要了八字,随后请皇帝旨意,让桂英嫁给自己的长子。
等章瞬得知,荣升大盐城都督的左凌丰,正是娶了桂英之后深得皇上器重,且婚后七年间,便育有三男一女,他立刻又气又恼地后悔起来,大骂当年的官媒,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章瞬不知道,皇帝朱熔萗看中武将的战功,更看中人品道义。
当然,让章瞬如此气恼的成因,也是在此前,南益州求兵增援的时候,距离最近的富下城守军,没有给他太多情面上的相应,而是一边快马请旨,一边让木莲县的驻军南下应援。
当时在富下城的,正是左凌丰。
左凌丰让木莲县的皇帝直属驻军南下支援章瞬,倒不是心疼自己的将士,也不是看着章瞬有难、见死不救的心理。
他在陈情奏章里写明,木莲驻军的装备车马精良,作战机动性强过富下城自己的守军,适合应对南益此次规模小、地点集中的战事,而且木莲驻军,多年不曾应战,也是需要这样的机会,锻炼人马。
果然,南下的木莲将士,仿佛一支朝廷卫队一般的虎狼之师,两日内便一举击溃南方的蛮族入侵;
但是天性自负好强的章瞬,却在这场战争中负伤,治愈之后,脑袋有些许倾斜。
他因此而嫉恨左凌丰,耽搁了两天的战机,而让他负伤,事后细打听,这个敢先行调动木莲驻军来应援的左凌丰,竟然娶的是他自己厌弃的“邻家大姐”,桂英,更是一股子莫名的醋意,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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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章瞬得知,东滨城外的东瀛战船自行撤退,便立刻打听出结果。
果然,东瀛要求开埠剑南。
章瞬,一直对左凌丰所辖的富饶之地的艳羡不已,加上嫉妒他娶了桂英,正好想借此打击左凌丰,要来剑南,扩大地盘。
为了将剑南县划归自己所辖,章瞬在朝堂上,和左凌丰吵得不欢而散。
当时的皇帝朱熔萗,想不出这个山多地险的剑南,对章瞬有什么吸引力也就一直不松口,而左凌丰据理力争,认为剑南县和东滨城历来有着互为补充的军事价值,不能拆分,所以一直象征性地拨点银两给章瞬,了事。
和左凌丰预计的一样,如果在剑南建立对外的港口,头三年的经济投入全部是由他大盐都督府来承担,而一旦剑南县升级,建造剑南城,那么,章瞬多年讨要剑南的目的,就达到了。
先不说剑南人是不是可以对通商、贸易,做良好的付出和支持,这些教化程度比较底下的人,在左凌丰预判里,不依仗地理和山势,对往来商队打劫抢夺,已经是天赐的恩情;而为了维护商道畅通,他都督府势必要派人手支援当地府衙。
这些开销,不是他左凌丰嘴巴说了,银子就从天上掉进他的军营里的。
增加赋税他不肯;不增加,大军往来的开销,等着朝廷拨款,那码头上的沉海木都能全烂光了。
左凌丰太知道朱熔萗的态度,因而先将开埠剑南之事暂时压下,谁知道这正好给了章瞬一个攻击、诋毁他的机会。
章瞬立刻向京城递送请安奏折,决口不提东滨之事,在里面只乱说剑南早应该开放对外港口,因此也能更早的修筑好海防工事,否则东瀛人不会轻易开了战船来挑衅。
然后又指责都督府,必定是爱惜人马、银钱,死守着不答应此次东瀛人的要求,最后更是严厉指出,这种行为,完全不顾国本颜面,而且导致国家的财税损失。
这份奏折送到京城,皇帝朱坚新已经病倒,帮忙翻阅奏折的太子朱坚新,是个完全不懂这其中的利益关系的太平皇子,只看到最后“国本颜面”这一条,再想想之前两个人在朝中的争执,就推定,必然是气势强盛的左凌丰,仗着军功和家世,打压南益州的章瞬,此时又惰怠剑南开埠之事,迟迟不上奏陈情,有明显的“故意欺瞒之心”!
即将登位的朱坚新,此时最厌烦的,就是臣子对自己的欺瞒。
他当然是,能忍不可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