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一,小俊的娘突然托人带信过来,说身体不太好,让小俊回家看看。
叶子听了,急急拿了风好的大海鱼、收拾了小俊的几件日常衣裳,并开了箱笼,取出一件翻毛的皮袍子,本想着春节让他穿回家的新衣裳,口中催着他趁天光早,赶紧回。
小俊,身上一直穿着另外一件叶凡送给左凌丰的棉服,他虽然只有十四岁,但身板虽赶不上左凌丰,但个头也不矮的,因此左凌丰让叶子改了改袖子和裤脚,就给小俊穿了。
他悄悄说,他原不怕冷,只要左腿不受寒,其他都不要紧的。
此时,看到叶子特特将皮袍子也卷进包袱里,小俊深知他二人心里仁厚,猜到可能是继父觉得他在这里呆得太久了,要他回去干活、帮忙过年,但口中不想啰嗦这些,给人添堵,只忍不住低头摸眼泪,半天才说,“大姨父,偏天冷了我不在您身边,等空了我马上就回来的。”
因为左凌丰始终不肯收他做徒弟,只让他跟着当初叫叶子的大姨,顺嘴叫自己“大姨父”,此时他递上之前小俊留在他这里的那把弓,叮嘱道,“弓弦已经上紧了,日常的功课练习不要荒废,等你能拉开这把弓了,再来吧。”
他猜到了,小俊此刻的落泪的心思。
送走小俊,左凌丰告诉叶子,小俊一时半刻应该是不太会再来了,让她把柴房里的铺盖先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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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临近春节,安岩村里的人,离开的越多。
这里的北风特别大,镇上有亲戚的,都投靠亲戚去了,一来少很多煤炭花费,二则无法下海,天天耗在屋子里也无所事事,不如到镇上找些年节里的帮忙临工,赚些银子度日。
因此安岩村白天就日渐人际疏落,到了晚上,更是只有左凌丰一个人,来去夜王岛的身影。
孩子们都不来了,让突然冷清下来的叶子,摸着肚子,脸上不太好看。
等着左凌丰平安进了院门,叶子才将天天提着的心,放下。
左凌丰见叶子冷着脸默默不语,他封了煤炉,走过来问,是孩子闹腾,不舒服了?
叶子按住他的手,突然说,“如果这次生孩子有什么……不能够了,就将骨灰撒进这里的大海里。母亲说了,大海是相通的。”
左凌丰立刻不悦起来,“你怎么……突然说道这个,什么就不能够了,不吉利!”
“一个人生孩子,我,有些怕。”叶子,低头、轻声嘀咕。
“我提前去请两个产婆来帮你,你先帮我问问具体的,安岩村上要没有,镇子上肯定有。”
“不要!”叶子语气很坚决地回绝。
“为什么?”左凌丰不解。
“我不想给人知道,我浑身上下都是,灰色的。”说完,叶子突然低头、掩饰着眼眶、鼻子突然泛酸发红起来。
这么多年,她始终忘不了自己在陶万里的马棚里的经历。
左凌丰虽然不知道马棚的事情,但见叶子突然这么激动,也是一愣,他之前没有意识到,来不及追问怎么了,直接脱口:“那我送你去上官那里!”
“灯塔,怎么可能一天没有人守着!”叶子冷静下来,没落地反驳。
“唉,要么我写信让上官大人,求他过来。”无计可施的左凌丰,突然称呼“上官大人”,这让叶子一惊,反而笑了。
她知道,左凌丰放下了对上官羽津莫名的嫉妒。
叶子默默头一歪、靠向左凌丰,“不必了。”
“怎么?”左凌丰扭头看着叶子前额上的碎发,突然发现,自己不了解叶子的地方,还有很多。
叶子,不想解释当初上官羽津搂紧自己的瞬间,自己心头的那份依赖以及她昏厥之前所感受到的他的回应,那样一来,只会印证了左凌丰一直以来,潜意识地默默吃着酸醋的由来。
叶子,更加不想说出,她预计孩子出生不久,可能朝廷就不再会放过他们一家三口,那个时候,上官羽津可能是最后一个让孩子和左凌丰躲避杀戮的地方。
那里,不能暴露出来。
“你也别怕,不是第一胎,我一个人也可以的。”叶子想明白,说道。
“我……”中年的左凌丰,第一次因为这个面红耳赤起来,只好将手,缓缓放在凸出的肚子上。
他不敢说,他一直隐约地担忧着。
不过,索性他二人现在远离大盐城,没有那些个闲言碎语的烦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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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丰曾经有过两个妾室,一个叫三娘,一个叫春媛。那时候,桂英五年生了三个孩子,自己的母亲又常去庵堂里看望身体一直不好的妹妹琣露,当时他也是心疼桂英又是家事、又是孩子,太辛苦,便纳了妾室。
时常带兵出征,人又年轻,左凌丰对家里的事情并不上心,直到三娘的儿子七个月时突然病死,而之后死掉的,还有桂英生的小儿子,左焱。
左老夫人不等左凌丰反应,立刻用手段逼问出了桂英的儿子,是被已经怀孕的春媛推下水井,而不是众人解释的失足。
左凌丰得知这个消息,也是从此断了纳妾的念头,只想着,从此大家相安,便好。
哪知,这一年的打击还没有结束。
又惧怕左老夫人日后的惩罚,又后悔自己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春媛在一个月后难产死了,她早产的女儿,左安若,也没活过半岁。
那一年的春节里,左府上下阴郁而恐怖;从此,下人们都在传说,左家妾室的孩子,都不活不过周岁。
因此,当年叶子流产,老家丁张极先是叹息,安伦等有些听说的下人们,立刻反应过来,嘀嘀咕咕地说起这些早年的过往,被路过的左凌丰听到,拉下面子,厉声喝斥住,才没有传到叶子的小偏房里。
其实,左凌丰当时的内心,也是烦躁不已。因为他知道,那个孩子,就是他的。
左之瑛后来曾特特跑过来和他说了,魏琳的身体特殊,她嫁过去八九个月了,也没有孕事,反而时婆婆经常安慰她说,魏琳的前妻也是一年多了才有孕的,曾经的两个小妾,从来都没有消息。
左之瑛问,怎么叶子当年那么快就有了魏无恙?
魏老夫人解释说,那就是天缘凑巧了。
因此,左之瑛想到那晚,大哥恼怒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句,“这孩子到底是谁的”,为了澄清叶子的清白,她特地悄悄和左凌丰说了这些。
但是,左凌丰听完,只是微微一笑。
小妹妹知道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便上前左右拉扯衣袖、软磨硬泡,左凌丰才说,“可能当时,叶子也不知道,那孩子到底是谁的!”
左之瑛问大哥,为什么这么说?
左凌丰说,因为当时叶子听到之后,看向自己的不是愤怒,而是惊恐。
看着小妹妹眼中的惊讶,左凌丰只好继续解释。
“想来当时的叶子,应该也不确定,那孩子到底是谁的;但是如果让我知道孩子可能是魏琳的,那么魏琳肯定活不到今天!”
左之瑛更加不解。
“以当初我的心性,必然会误解魏琳,认为是他送来刚刚有孕的小妾,假意跑到我这都督府来冒险一把。如果成功了,他非但能苟活,自己的小妾也不至于被我杀死!”
左之瑛,吃惊地一吸气,看向左凌丰。
“呵呵,不过我当天晚上就想明白了这些。因为魏琳当时的反应显示,他压根不知道叶子有孕。我相信魏琳和叶子的为人,断不是我刚才推测的那样狡诈卑劣,否则在叶子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她不会那样恼到发疯。那是演不出来的伤心和无奈,因为孩子将要一辈子被迫委身于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身边。”
左凌丰说到这里,低头叹息了一声,“只是没有想到,那孩子真的会没有保住。原本来和你大嫂商量,等叶子稳定了,让她先搬出都督府,免得被下人们的鬼话,扰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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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岩村的第一个春节,左凌丰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孤寂,倒不是因为清苦的生活、简淡的食物,而是内心对家人的思念和对叶子的愧疚。
他对叶子说,“前年我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那么孤单地一个人,坐在海边看日落,……”他没有说,当时的叶子,实在寻死和求生之间,来回摇摆。
叶子,反而笑了,说,“要那会儿真走了,你可能也不会落难到如此。”
“小傻瓜!那是你看不到,不是我不会!”
隔了片刻,左凌丰对叶子说了自己的内心。
“可能上官羽津是对的,他为什么不喜欢你我在一起,是有道理的。”
叶子见他面上不好看,突然扯到这里,知道他是在心疼自己。
“说什么呢,没有你我早死了,别没事儿扯这些车轱辘话,我不爱听!”
“啥叫车轱辘话啊?”
“就是你这种!”
左凌丰被叶子的谐趣逗乐了,问:“和我在一起,开心吗?”
“嗯。”
“没后悔过?”
叶子,翻眼珠瞪了左凌丰,低头继续手里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