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城虽然依山而建、固若金汤,但他的计划牵扯左凌丰和王京,变数太多,让此刻的伍集不能预测,自己和左之瑛的进京快马,哪个更快些。
其实,他也隐约能猜到,可能王京会派人送信去京城,因而他在总督府附近,一直安排人手,监视。
他摸着手臂上缠绕的绷带,立在书房里看着赵来领了命令出门,就在他身后喊了句,“去叫魏琳过来。”
伍集,阴沉着脸的样子,让赵来立刻明白,事情没有预计的那么,顺利。
魏琳,昨晚见到了魏娟和魏无恙,他没有提出这个要求,是伍集突然让人过来,蒙了他的头,捆着手送上马,借着夜色、拐七怪八地走了半个时辰,进了一个监牢。
两个孩子关在没有窗户、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只绑着上臂和双脚,还好有被褥和食物,看上去是有人定时过来照顾他们吃喝拉撒的,魏琳料定,两个孩子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只是,女儿魏娟不肯吃饭、只一直在哭,儿子魏无恙反而异常镇定,问了他一句,我是不是要见到母亲了?
当时心里说不出滋味的魏琳,脑海里只想着如何让两个孩子,活着走出宿州城,竟然听了儿子的问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看着年幼的魏无恙,坐在地上的草垫边,用超乎寻常的冷静,审视着自己,他突然震惊这孩子小小年纪的洞察力。
“无恙宝宝最乖,瑛妈妈过几天就来接你和姐姐出去的。”
“哦。我想见见母亲大人。”童声,仿佛无情的利剑,戳破了成年人世界里所有的美好。
“你的母亲,会保佑孩子们的平安的。”魏琳和府上所有人,都早已经习惯了自我欺骗,他也本能地,在儿子面前说了个摸棱两可。
但直视儿子的时候,他隐约觉得,魏无恙清澈漆黑的眼眸背后,是袒露无遗地在不信任他们这群大人的谎言。这个眼神,让他立刻想到了叶子,她也有这样的眼神。
魏琳还不知道,他被人带出府的时候,叶子被人捆着、堵了嘴巴,被拖进大将军府的一个小房间,关押。
伍集,看到此刻立在门外并不打算走进来的魏琳,指了指他,厉声命令,“你即刻出城,叫你家娘子带着都督金印,过来交接大军管理权益;否则,就以阵前抗命不遵为由,杀了她!”
伍集的言辞和语气,简短而不容置疑,魏琳听得出,他急了。
“是。”魏琳只能先言辞答应。
看着毫无对谈和争辩的魏琳,扭头便走,伍集心里除了得意,到多了份意外。他抬手示意院子里待命的小将,乐正酩进屋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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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变的春季,在午后的风中,时不时送来些雨点,却怎么都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在这个春雨贵如油的时节里,是稼穑农人们最欣慰、会抬头享受甘霖的日子,一身戎装的魏琳,却在城门前,等待着一个他完全无力控制的未来,就好像这不温不火的太阳,始终立在云层里,没有定数和预知。
策马奔来的左之瑛,仍然穿着她心爱的红色战袍,皮甲下英姿飒飒,让魏琳希望,如果今日一定要有人死去,那就让自己去死好了。他心里确实这么想,并对着城里阴险歹毒的伍集,心生着鄙夷。
左之瑛缓缓靠近,不等他开口,低声告诉魏琳,左凌丰只是皮外伤、假死拖时间、引来朝廷彻查伍集。
魏琳,立刻明白,方才的伍集,为什么着急!
“要拖多久?”魏琳假装抽出佩剑,冲左之瑛挥过来。
“不知道。”
“娟子和无恙,在宿州城。”魏琳蹙眉低声说。
“什么?”左之瑛还来不及问魏琳的如何,立刻明白他因何会在伍集这一边。
“此事,不能怪你,眼下只能想办法,把今日对付过去!”
左之瑛哭了,用力挤了眼泪,朝魏琳的刺去。魏琳知道她也慌了、发急,便大吼,“你镇定些,交出兵权,跟我进城!”
“我做不到。”左之瑛也大叫,反手又是一击。
她在大军开拔之前,因为魏琳提前出发,便一直留在大盐城的都督府没有回东滨城,但万万没料到,伍集会去东滨城劫了魏娟和魏无恙两个孩子。她知道这是她的失误,此时突然没了主意,只能骑在马上,被魏琳回击之后,大哭起来。
就在夫妻二人冷在春雨纷纷里,任由两匹马,爽快地踏着蹄子、享受春雨的乐趣,左老夫人突然从他们身后,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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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显,左老夫人的马,一点没有心思享受春雨的细润。马嘶鸣着,抬起前蹄,打断了左之瑛的哭声。
“你,带我去见伍集!”左老夫人冲着魏琳、举着马鞭,说道。
她和魏琳彼此没见过,以为魏琳是伍集的手下。
大婚接亲那年,左之瑛是从自己家走的,左老夫人因为这段婚姻的波折反复而生气,觉得左之瑛最后推掉别人而嫁给魏琳,是让左家颜面扫地,因而并没有参加,更不再过问。
魏琳,吃惊地看向这个面色微黑、花白头发、身形修长的老妇人,带着左之瑛同款的飒飒神彩,眼中嘴角满是风雨岁月之后的笃定和干练,更有一种他熟悉的不容置疑。他也没见过左老夫人。
左之瑛也吃惊,老姑母的突然出现,慌忙冲魏琳介绍,这位是左凌丰的母亲,当年的英华将军。
魏琳在马上听闻,立刻下马、行拜见礼。
左老夫人,他不稀罕认识,但是听到英华将军,便知道面前的老妇人,绝对不是一般来历。
魏琳听说的战功都是传说一般的诡异,他始终不敢相信。
因为他自己带兵打仗,深知,“战争传说”是半真半假、大半是用来鼓舞士气的。但是只一条传说,听了让他腿肚子一疼,全信了。
相传,当年英华将军的威名盖过她的夫君而深得皇上器重,便在一次酒宴上,随口说,让她的小女儿进宫、参加后宫遴选。
英华将军,当时放下酒杯、朗声大笑,说那可是极好的美事;结果回家之后,便打断了小女儿的腿。从此,一个让敌营胆寒的女将军,销声匿迹,再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在城楼上“看戏”的伍集,更吃惊,他也没想到,左老夫人来了。
他之前探明,左老夫人年后不久,仿佛就不在大盐城的都督府,照例在春季带着家丁女仆,一路游山玩水一路到京城的老宅住到夏末。
其实,英华夫人只是做做样子。
因为听到儿子左凌丰的分析,她心里也疑虑重重,只是自己决定此生不再参与世事,也不好在儿子面前多说什么。
她是个内心果决刚毅的人,对孩子们,也是有着超乎一般母亲的心理,那便是,孩子在自己身边用心严格教育,成年之后便放任自流、不再过问。她认为,孩子就是雏鹰,在自己身边练足了羽翼和利爪就撒出去,让他们有能力、有胆识痛快享受属于他们自己的那片蓝天白云、狂风骤雨,那便是自己和他们母子一场的恩情。
只是,增援宿州之事,关乎伍集,她多少有些计较,便是一路走走停停,半个月前来到距离宿州城最近千章县,在那里住下,抽空和孙女左芸一大家子人口,其乐融融几天,只是住下了便立刻派亲随小厮,六儿,在宿州城附近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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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州城在春雨细润里,带着轻轻的爽快,城砖上逐渐挂起了深色的水迹。
魏琳陪着英华将军,走到黑山一般的外城城垛下,他始终让自己的马,不敢超越她的马身。
左老夫人见他谨小慎微地样子,不觉欣慰些许,想来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便微侧头、说了句,“你回去。”
魏琳知道,她想留了机会让自己和左之瑛相处,正想上前分辩,却看英华将军微微看了一眼他的马,细纹的眼角满是镇定和犀利,他不知道对方什么意图,但是隐约相信,此事能有转机,不由得内心突突跳了一阵,低声说道,“我的一双儿女,在城里。”
说完,魏琳甚至不敢等左老夫人的反应,巨大的酸楚让他几乎落泪,只能咬牙用力拨转马头,朝留在原地的左之瑛跑去。
英华将军的眼中,是看不到眼泪的。魏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