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交接之际早产的小婴儿左青,在两度危难之后,终于逐渐壮实起来,在大盐都督府表面的安怡中,度过了他的第一个寒冬。
正月里的春节刚过,东部海面上的暖风还不能够驱赶北部南下的冷,大盐城里依旧残雪薄冰里,伴着时有时无的细雨和北风。
这一日,眼看是彻底放晴、不再冷得缩手缩脚,都督府里的张承,带着人手撤去年节里的红绸幔和红灯笼,准备收进库房的大箱笼里留着来年再用,突然他远远看到守城的杨敏,飞马前来。
“上次他来,就没好事。”张承回想着府内的巡卫李常安从元站那里听到的往事,心里这么嘀咕着。
果然,这一日的正午,大盐都督府接到皇帝叱令,并将叶子当场锁了手脚、关进囚车,一日不能耽搁地押往京城的“暴室”。
杨敏,当时是在城楼上,老远看到卫队的车马、锦旗迎风呼呼作响,因为有小黑面旗帜参杂其中,他吃不准如何,就先派人送消息给元站,他自己直接跑来都督府送消息。
黑面旗,都是皇城里出来捉拿人犯的,这么突然跑到大盐城,应该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杨敏当时还不知道,五日之后的细雨中,更让他心惊肉跳的黑马黑卫队,会带走新婚不久的元站。所幸的是,和五年前押走樊铁不同,这次左都督大人,在大盐城。
左凌丰那日并未跟着叶子一同前往京城,但是他也没料到元站,会在军营里就被皇帝的两个侍卫,如同当时押着樊铁一般,打了二十军棍之后,上了枷、押进囚车。
樊铁看着元站被这么如同当年的自己那样,押送出大盐城的北门,慌乱地跑回都督府正堂,早已得了消息的左凌丰,示意他稳定心绪。
“这次,我在大盐城。”他面色凝重、低声说道。
樊铁本来稍微安稳的心,在他看到左凌丰眼中寒气之意的瞬间,又再次提到了喉咙口。——他没有能力安抚几日不得安稳的左都督大人,只是担心对方因此而起了谋反之意。
年前才调查出来的樊采儿之事,更加让这个自认是“左家的罪人”的樊铁,此刻无地自容。
“大人,可是有了对策?!”樊铁小心翼翼地问。
“嗯。”左凌丰咬着后槽牙,从桌案后方起身。
樊铁看出,这是对方在竭力压制自己,他跟着左凌丰,也走到正堂边的火盆边。左凌丰将手里的一封手书,递给他看过,然后在对方的惊异之下,轻轻扔进火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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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樊丽花死前咒怨的第五个月,始终深居府院的叶子,跪在地上,完全听不懂身材瘦削的一个小太监在宣读什么内容,只是听到最后,竟然提及了自己的名讳,她一慌,不由得跪直了上半身。
她还不知道,暴室,是个女人听了就想死的地方。
跪在她前面的桂英,听到“暴室”两个字就不由得抓紧自己的手背,强忍着恐惧、不让自己立刻哭出来;反倒是她身边的左凌丰,听闻自己也必须入京接受御史台的当面检责,心下反倒没有桂英那般慌乱和绝望。
“姐姐,事情还是有转圜的余地。”左凌丰当晚对着辗转反侧、默默落泪的桂英,说道。
“怎么可以让叶子进暴室,她一个从来不出府院大门的女子,如何就……”桂英的口中,说不出“邪淫”二字。.
“我猜,应该和樊丽花,有关!”左凌丰说。
“啊?你……,你在说什么?”桂英呼地一翻身,坐了起来,看着身边躺着的左凌丰,手枕着头,正面无表情而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威严的嘴角闪着让她心乱的寒意。
“具体,我还在等消息,不过应该是我猜的不错。”左凌丰当时这么说着,还没预料到五日之后,元站会被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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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皇令的当天,左凌丰立刻使了重金给远道而来的京城一众官吏,他知道这些素昧平生、毫不相干的人,辛苦一路也不过图着这点银两罢了。
不过,他意外地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印象深刻的脸。
因为叶子怕冷,左凌丰担心她这一路冻到京城,还没等进暴室,已经被冻伤或者病倒,因此,在真金白银的作用下,叶子只是在大盐城出城的时候,是裹着头巾、跪在囚车里的,出了城便让她坐进足够保暖的马车里,只是镣铐,是必须始终戴着的。
让左凌丰意外的是,关进囚车的叶子,竟然比后来的元站还要镇定。
他当时只用心在听小太监的宣读,并没反应过来叶子的这份从容,来自她的视死如归。他急急问叶子,因何如此从容面对,叶子笑而不语,反过来安慰近前的左凌丰和桂英。
“大人和夫人万不可如此担忧妾身,此生,叶子心满意足。”
左凌丰立刻明白叶子,威严地对着叶子,说出她千万不可这么一心求死的理由!
看着桂英眼中不解,他继续说,“如果不能澄清事实,带着这样的污名死去,那么你叶子生的孩子,宁宝和小青,日后是很难立足的。”说着,左凌丰上前猛地拉紧叶子冰冷的双手,希望让她明白,自己是绝对不会放弃自证清白的机会。
当看到叶子眼中闪出泪光,他略略放心,用了自己的威严,命令叶子。不管怎样、经历任何,叶子的清白,不可以这么被人诬陷。”
叶子是后来才知道的,“暴室”是专门用来关押、审问有邪淫污名的妇人的地方,里面虽然都是高官、甚至皇族的女眷,但是熬不过刑罚和羞辱,屈打成招的实例,每年都有很多。
前朝早年立下的规矩,只是为了调查和皇族相关的女眷,警示她们的日常言行,几代之后的沿袭,逐渐也成了皇帝借此来打压朝堂的一个手段。
这次,皇帝直接将左凌丰的妾室押往“暴室”,对于掌管一方军政大权的都督来说,已经是奇耻大辱,因而,左凌丰无论怎样,都一定要让叶子活到给她证明清白的一天,尽管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叶子关进暴室,是因为邪、还是因为淫!
当然,后来元站被跟着被押往京城的大牢,敏锐的左凌丰立刻知道,应该不是因为叶子的一头灰发的“邪”。
叶子听闻临别之际,左凌丰突然这么严厉叮嘱自己,突然双眼放光地一愣,看向左凌丰的双眼随即划向手上坚硬冰冷的铐,默不作声。
她不能当着桂英的面来问明白,这半个月来左凌丰突然夜夜对自己“势大力沉”的缠绵,可能就是为了让自己尽快有孕,来避免之后的刑罚之苦。
想到这里,叶子方才忍住的眼泪,无能为力地默默滑落,她不想让囚车外的两个人担心,转而用力让嘴角一抿,笑了。
“孩子,是要辛苦大夫人多费心了。”叶子咽下喉咙口的酸疼,镇定地恳求。
冬日里突然吹起的冷风,早让哭得泣不成声的桂英,大张着嘴巴,扶在左凌丰的臂膀上而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点头。
正不舍之际,三个人看到远处的林杰,朝这边走过来,手里的铁锁链希希哗哗地响着,很明显他是准备出发、走来锁囚车的。
叶子立刻缩回被左凌丰捂得暖热的双手,隔着囚车,前额触底地对左凌丰和桂英,行了拜别大礼,桂英感觉就是诀别一般,捂着嘴巴、失声哭起来。
“老爷、夫人放心,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叶子镇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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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丰后来安抚桂英,说,他如果不用这个办法来让一个母亲的本性迸发,叶子可能不久于人世,他很清楚,叶子会因为不堪凌辱而选择自尽。
桂英还是担心路上的叶子会遭到不礼,毕竟她只是个妾室,左凌丰淡淡一笑。
虽然他也得了叱令,但他没有一路为了保护叶子而跟随车队北上。一是他要在皇帝面前表个姿态,自己并不担心叶子在皇家派来的卫队里会有任何意外,二是他需要留在大盐城里,等富下城的消息。
左凌丰一边在书房里擦拭佩刀,一边悠然说道,“姐姐放心,押运队伍里有一副美髯的,那人就是林杰。”
桂英一个吃惊,“哦,就是那个过来锁囚车的呀?可是之前打过你的林杰,我听小元说过的。”她自己说完,心里略略放下了些。
“嗯,所以姐姐放心,叶子暂时无虞的。”左凌丰一时间还吃不准,林杰快速和他说的,是真是假,一整天都看着桂英焦虑不已,才说出来让她心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