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的不卑不亢、义正词严,让即将登上大位的太子朱坚新,内心也不由一震,他看到了一个苍老华发对母亲,对儿子最后的庇护。
他没有想到,当晚,父皇朱熔萗半清醒的时候,突然正言告诉他,急于立威没有错,但可能会伤及“老人”的心。
恭敬侍奉着汤药的朱坚新,一时间没立刻反应过来,父皇这样用尽全力、吐字清晰的言语中,“老人”,是指左凌丰、叶凡、王京等等这些把控着一方势力、文武兼备的“老臣”。
朱坚新只以为是在说方才退出去的淑妃和英华,便敷衍地给了父亲一个面子,低低地说,“儿子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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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丰,被星夜兼程“冲”到大盐城的丁驰誉,拿着太子手谕,喝命打成半死、扔到都督府门前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要不是老母亲英华提前去了京城找淑妃娘娘陈情说理,自己今日便是当场被活活打死的命。
淑妃带着英华,跪在朱熔萗的病榻前,将宿州城的大致始末说了一遍,尽管昨晚她才得知,自己的儿子伍集,“畏罪自杀”。
英华没有告诉她,伍集是中了自己的计谋而绝望自杀。
她只说,伍集看到木匣上的“亓”字,便失心疯一般冲出房间、纵身跳进水里,等被人救起,可能是头撞到了石块而盲了眼睛,最后知道自己铸成大错,便以死谢罪。
夕颜,脑子远比英华简单,她想都没想就全信了。
“这孩子,到死都不能面对你啊!”英华低声叹息。
“是我,错在先!我……不怪他。”夕颜说。
“唉……”英华确实是在由衷感叹了一声,她原以为夕颜会揪着自己,又哭又打一番,然后大叫着赶走自己;毕竟当年的夕颜,是将六岁的伍集抱到了自己的身边,托付给自己的,伍集再错也有她英华教养失职之处。
“怎么想到给他看这木匣?”半晌,夕颜才问。
“你当年跑了,我怕这孩子日后进宫寻你、闯祸生事端,便留着这木匣、以备不测。”英华巧妙地避开了关键点的正面冲击。
“里面的字,也是你加上去的?”果然,夕颜拐了方向、没有追问下去。
“是。”英华一点不担心自己表妹会生气,她吃准了对方信任自己,肯定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
一个肯丢下亲生孩子、享受龙宠的女人,自然会为了自己的立场,盘算更多些!
更何况自己当年那么做,也确实是为了保全在宫中的夕颜。
——这也是,英华拿着小木匣来找夕颜,并十拿九稳表妹会不计前嫌、不计较伍集,而会出手搭救左凌丰的原因。
当然,英华非常狠辣地“明确在先”。
她把夕颜的内心揣测、日后可能的内心揣测、以及日后可能会有别人想到的揣测,全部直白地告诉了她。
“我在‘认命吧’的后面,加上‘儿’这个字,也是为了全体家族几百人口考虑!”她严正地说道,见对方不吭声,便知道对方服帖自己的做法。
“我们陪着皇上南征北战地到处拼杀,一路流血卖命的下场,可不能因为伍集一人的年少冲动、进宫找你,而全部被葬送!你懂吗?别嫌弃三十多年了,老姐姐还说话这么难听,当年要阻拦你,也是因为这……”
“姐,当时还是下不了手吧?”夕颜抬头看着窗边的青白色日光,打断了表姐。
英华发现夕颜竟然忘记了自己当时有孕在身,当然她是不知道自己因为一时胎动而走了神,让她跑到院中逃走,并不是“下不了手”,便顺着对方的心思,垂头不语,不知可否起来。
果然,夕颜一点没怀疑,只是用力回忆着伍集儿时的模样,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
宫中的复杂争宠、朱熔萗对自己的情真意切,她早已习惯了忘却、忘却她曾经用力抛开的旧日生活,其中就包括惧怕皇权而进山归隐的丈夫和肯定会一直哭喊着寻找自己的儿子。
英华看到落寞失神的夕颜,正兀自内心发着感慨,心里倒起了鄙夷:原来贪慕浮华的人,是这么对待自己的真实过往!
她非常意外,为什么自己家族里,会有夕颜这样心狠自私的人。
想到自己的儿子左凌丰、以及因为宿州之事而可能倒下一大片的家族利益,她不等夕颜换神色,厉声告诉她,左凌丰可能有难,如果已经平息的宿州之事,被太子一党拿来做文章,那么别说左家,英家,叶家,你这个没有皇子的淑妃娘娘,可能都要连带着,迎接皇权劈过来的大刀。
“你是没处躲的,宫中这么多年,你知道的吧!”英华最后让语气极尽哀伤,说道。
“姐……”夕颜听到英华说到这里,却冒出了哭腔。
英华知道,她怕了!
“皇上待你好,那是你的福气。”英华小声凑过来和自己的傻妹子说着,“但是你不要忘记了,你没有皇子傍身。这也好、也不好,是吧!”
英华看到夕颜抓紧手中的绢帕,心里知道她已经被说服了,便继续说道:“没有皇子的后宫娘娘,眼下却是不好的,如今皇上抱恙,太子……,如果你有个皇子在身边,好歹我们这些人都死绝了,你日后也是有个依靠的。”
“我知道。可是,这事情太突然,我可怎么办呀?”
“我教你!”
“不行,姐!”夕颜不知道自己的表姐能带来什么办法,想到琣露的事情,她立刻紧张起来。
“姐,这里是宫廷,不是你家,你可不能……”
“废话!”英华知道对方突然神色慌张是为了什么。
“皇上看到你,必然会想起琣露,你打算怎么应对?我很担心明日我带你去面圣,非但救不了凌丰,反而搭上你自己。”
“嗯。我想到了,所以走进去就没打算活着出来!”英华说着话,面无表情。
夕颜知道,表姐说的,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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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熔萗看到凄苦苍白、花白头发的英华,开始也如夕颜,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英华见他眼中疑惑,就上前一步,跪下叩拜。
老皇帝这才发现,眼前这个普通贵妇打扮的老妇人,竟然就是当年宁可打断孩子的腿也不让她进宫服侍自己的英华,随即拍着床板大喊,让人拉下去立刻打死。
淑妃仗着老脸,上前拉住他的手,跪下哭了起来。看到淑妃眼中的惊恐,朱熔萗反倒是一愣,停住了。
夕颜知道,今日之事,包括她自己,成败全看英华。
英华见朱熔萗恢复平静之后,仍然厉色瞪着自己,为了儿子左凌丰,她放下所有傲骨,用力“狡辩”:“皇上看到老臣,是想到了琣露吧!”
“你!”朱熔萗被对方的如此突然的直白,噎得几乎坐了起来,他命人拿来靠枕,扶了自己起来,斜斜地看向地上依旧英气逼人的英华,没有想到二十多年不见的女将军,仍然这么直截了当、苍老地继续着豪横,不禁想起了和她一起征战的过往。
病中的人,很容易怀念往昔。
朱熔萗,软下来了。
“陛下息怒,容老臣回禀。”英华见对方坐起,知道自己不会立刻被拖出去打死,便语气和缓下来,“琣露天性顽劣、又心机太过,让她进宫服侍;做为母亲得了这喜讯,自然是担心她不能安守本分的。”
说完,英华缓缓低头显示忏悔,一字不错地编着瞎话,“老臣当时也是想着收收这孩子的心,谁知道下手重了,……”
老母亲为了救儿子,而细细演绎着自己内心的懊悔,最后的语调泄着气,仿佛哽咽般地停住了,就连不怎么见过她的太子朱坚新,都信了。
豪阔的寝殿里,寂静无声。
英华收起悔意,挺直上半身,一丝不露胆怯地面对朱熔萗,开口说道:
“老臣知道陛下隆恩,才得以如今这般,英华再次叩谢陛下宽宥。”老母亲前额触地之声,让夕颜突然颤抖起来。
她想哭。
因为看到表姐英华如此,夕颜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伍集,和自私的她自己。
朱熔萗抚着默默湿了眼眶的夕颜,轻拍她冷静些,口中低低“嗯”了一声。
英华知道时机差不多,便重新跪坐,说道:“老臣不过御赐大锁,前来觐见,只为了琣露的大哥,左凌丰。凌丰是个一出生就懂事乖觉的孩子,深得其父教诲,可惜……”
英华想好了,必须拉出亡夫,否则今日自己就是说到舌头烂掉,这皇家也不会有半点怜悯。“左睿走得早,如今他最器重的长子,犯了错,我这个未亡人只能厚了颜面,来讨个情。因陛下、太子远不知宿州之事,老臣特面呈大概,求个圣上的宽容发落。”
“因为琣露之事,陛下要我英家好歹,那自然是毫无二话的;但,左家历来规矩老实,此次左凌丰乱箭之中得全身而退,顾念宿州城内外无辜百姓,而隐忍坚守不取武力压制,加上海防突变消息传来,最后,……”
英华让自己像个普通母亲一般,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跟上,捂着嘴,戚戚然地哽咽了,“这孩子,重疾溃烂、昏迷不醒,胸口里只剩一段游丝,写信叫来老将叶凡,助他宿州解围。眼下我儿虽苟延活命,但因为这其中言传的彼此误解,要是招致了非难,我这心里,着实为了左家,委屈得紧。”
朱熔萗听闻,将眼神划向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