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英,八月底就离开大盐城,一路带着左宁辉和左青以及随行的婢女,风餐露宿,九月十九日,就到了京城。
多次得到书信,都是说皇帝始终扣押叶子,现在月份大了却仍然关在暴室里,这让桂英完全不能放心。因而刚到京城的下午,她就央告左老夫人带她去暴室看望叶子。但是左老夫人却一直抱着还不会说话的左青,不肯放下,说,“急什么,明天再去,一样的。”
看着婆婆对孩童从来没有这么上心,桂英非常意外。她原以为左老夫人会更喜欢健壮的左宁辉,后来才发现,左家的几个儿孙里,只有幼子左青的长相,酷似祖父左睿,所以左老夫人天天欢喜地抱在手里。
晓铭府里,因为左凌丰的两个儿子分别婚娶而搬离,原本突然寂寥阔大的庭院,因为桂英带着四个婢女和四个家丁到来,更是有了奔跑神速、武枪弄剑的左宁辉,和开始牙牙学语的左青而异常热闹,再加上赶来拜见桂英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以及带着婢女乔娜过来的左之瑛,让穿廊庭院里,到处是来回忙碌的人影。
一群下人们忙碌的,甚至忘记了大夫人带着两个小少爷来京城,是为了暴室里的叶子夫人。
一个月后,小枫一贯立在老宅门外等着从暴室里返回的左老夫人和大夫人桂英,却意外看到亚琴,带着个怀抱婴儿的少妇,出现在南街的街口。
尚小瑜带着两个月的女儿元晓晓,也来到了京城,这让晓铭府更是人多的有些拥挤。但是桂英不同意尚小瑜和孩子住客栈。
“怎么,嫌弃这里不如大盐都督府好?”桂英故意说。
尚小瑜急忙解释,“小的自从有孕便一直住在都督府里、深得大夫人的照拂,我……”尚小瑜有些激动,哽咽了,“听说叶子夫人即将生育,我和孩子还是让出地方,让叶子夫人好生静养才是。”
一旁的左老夫人不等桂英开口,直接冷冷地说,“你就住下吧。”然后,去找左青,离开了。
桂英看出左老夫人心里的不痛快,担心小瑜误会,便凑近了低声说,“暴室里哪里是能随便进出的。即便女人生孩子,也出不来的。”这是她这几日和婆婆英华,怎么疏通都不得通融的结果。
尚小瑜想到这一年来的车马银钱都不曾让自己费心,怀孕生产都是都督府里的人照顾伺候,如今更是母子平安的来到京城,联想一直看病吃药的左青,和现在仍然在暴室里的叶子夫人,立刻脸上痛苦地一缩,捂着嘴巴、失声痛哭。
“别哭了,当心回奶,孩子吃不了了。”她身后的亚琴劝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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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熟悉老宅的尚小瑜,这日吃过晚饭,喂饱了女儿晓晓,刚拍了她睡着,走出客房准备提前去洗漱,却始终不见中午就被叫走的大夫人桂英回来,而且下人们一个个面色沉重、气氛诡异。
亚琴走过来说,暴室里的叶子夫人,午后就喊着肚子疼,可是到现在了孩子还没落生,产婆也请去了两个,大家都在着急地等结果。偏这个时候听到大门传来男人们开门迎接,似有马蹄声过来,众人都以为是左老夫人先回来,一拥而上出来查看,却意外看到昏暗里,左凌丰正在下马。
下人们,又是失望、又是畏惧,竟然不约而同地呼啦啦、作鸟兽散。这举动让左凌丰立刻察觉异样,他用马鞭掸着身上的尘土,看到只有犹豫不决的亚琴,正泪汪汪的看着自己。
“都干什么呢?见到鬼了嘛!”左凌丰厉声喝斥,有几个没跑远的,赶紧提着灯笼又跑过来。
亚琴急忙吩咐安景和六儿先去备水,准备都督大人的洗漱和茶饮,门房张疏则跑出来牵了驹驹,并和风尘仆仆的罗小希、张小俊一起,拉着马去了马棚。
亚琴和小枫,一边服侍左凌丰洗漱,一边说了叶子夫人可能难产。
左凌丰镇定地吃了两口热茶,拿过盘子里的一张饼就要了马棚里唯一空闲的六儿的马,一声不吭地朝暴室的方向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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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左凌丰也没做什么,只是在暴室的门前,解了头上的发带递给门口的一个嫲嫲,让她立刻送进去,然后不到半个时辰,女儿左莹就落生了。
并排站在暴室的小边门外的左老夫人,看到桂英远远抱着婴儿出来,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朝天松了一口气、推了一把儿子,揶揄道:“天兵天将啊!”
左凌丰停止查看四周,也不理会母亲,伸手接过桂英递上来的婴儿,看了一眼,只盯着桂英疲惫的双眼问,“叶子,可好?”
桂英手撑着后腰,长叹一声,“还不好说,我先……”桂英知道,方才接生婆婆抱怨,说叶子体虚,又孕期在这种地方,孩子能平安降生便是万幸了,她未必能保住母体不出意外。
刚才着急抱着孩子出来,桂英只能千万恳求在场的人,务必保住叶子的命。
左凌丰看桂英这躲躲闪闪的眼神便知道不妙,右手抱了婴儿,分出左手一把拉住桂英,厉声说道,“告诉里面的接生婆子,我小夫人要有个什么好歹,我今晚就放火烧她全家!”
左老夫人听到小婴儿被惊动之后尖声的哭喊,赶紧接过孩子,抬脚踢了儿子的后腿。
“什么话,在这京城里……,你疯了吧!”
“听到没有!”左凌丰哪里顾得上这些,厉声命令桂英,男人低吼的声音,惊动了大燕子出来查看。
眼见暴室门外的白色小灯笼下,一个散着头发的高大男人,正用手推了桂英进去,大燕子大概能猜到,那男人是谁。
桂英急忙从她身边跑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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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暴室里根本不让婴儿留下,本来等待元站出狱的尚小瑜,却意外成了左莹的乳母。
左莹出生后的第三天,便被着急忙慌的朱坚新设定为滴血验亲日,这次他竟然拉扯了皇后一起,端坐在慕贤阁里观看兴奋不已的滴血验亲。
不为别的,他就是要看看一贯盛气凌人的左凌丰,在验亲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其实验亲的结果,他早就想明白了,所以反而没有身边的皇后励嫣族,看得认真仔细。早想好了说辞的朱坚新,当场释放廊外等候的元站,并假装轻描淡写地顺嘴说了句,叶子夫人须得再留几日。
慕贤阁的廊下,桂英哄着小婴儿逐渐入睡,左老夫人抱着懵懂的左青,左凌丰拉着乖巧的左宁辉,听到暖阁里的皇帝突然说了这句,都齐刷刷地看向明黄色桌围后面的朱坚新。
“宫中的一位乳母突然病了,叶子夫人暂时补上这个缺几日,待乳母身子恢复之后便能回家。”朱坚新洋洋得意地说完,看向身边假装镇定的皇后励嫣族。
“正是呢,陛下思虑周到。”励嫣族不动声色地帮这个莫名其妙的夫君,说着谎言,内心暗骂,有其父必有其子!
第一个发作的,是夕颜。她“呼”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头也不回地愤然走出了暖阁,吓得她身后的小太监,迟疑了一下也忙忙跟了出来。
反倒是她的表姐英华,看着表妹大步从身边走过,猛拉一把了儿子左凌丰扑通跪地,低声对儿子厉声道,“回家再说!”,然后招呼身边愣住的桂英,也跪下。
“谢陛下隆恩。”左老夫人高声说道,她暗中用力以示左凌丰镇定。
左凌丰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皇宫的。他第一次因为屈辱,抱紧手中儿子左辉沉甸甸的小屁股,单手撑住孩子的后背,将羞愤的泪眼埋进他的小夹衣里。
“不行!”夜晚众人都安寝之后,左凌丰对着母亲说道,“这事儿不能就这么随了他。哪有让暴室里的女犯人进宫,这皇帝分明是荒淫无度!”
始终很冷静的左老夫人,立刻冷笑,“那你当年呢?”
老母亲的细细一句,彻底粉碎了儿子的怒气,左凌丰颓废地软了。
半晌,左凌丰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看到对方眼中闪烁着坚定,左凌丰说,“我可不是姨父,就这么算了!”
左老夫人说,“叶子,应该能应付。”
左凌丰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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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因为难产其实母乳并不多,加上突然再次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内心惶恐而绝望。她知道,迟迟不放自己反而要让自己入宫,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等着自己。
果然,叶子入宫做了乳母,四个月大的小婴儿是朱坚新的小女儿嘉颖,孩子很瘦弱,这让叶子想到了早产的儿子左青。
深宫里的一个半月,她都不曾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曾经听婆婆说起的夕颜夫人,只派人过来问候过她几次,或者送来特色的小点心,还被身边的太监们只让自己看了一眼便全都拿走了。始终没有准许见面,叶子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有一次斗胆,她对着一直跟在身边、甚至哺乳的时候也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的中年太监乡公公说,自己想见见孩子。乡公公直接回了她一句,都离京回大盐城了。
叶子知道他是在敷衍自己,因为对方面上挂着的鄙夷和不屑,眼皮都不抬地回答,让叶子看不到任何诚意。
看着宫墙上年久的纹路,叶子这才知道,什么叫“味同嚼蜡”。——这皇宫里,吃的好,很多食物精美的让她都不知道怎么下筷子;穿的好,连身上的小衣天天都是新作的纱绸;住的好,一直怕冷的她很早住进地上有暖格的屋子里,后来她才知道,屋外始终有人在烧地炕,所以一点不觉得冷。
但是,这一点也不能让叶子忘记自己的孩子和左凌丰,叶子只能默默熬着不知方向的时间。
直到这一日,乡公公突然带着一群宫女走进来,服侍她沐浴更衣。
梳头的时候,身后的一个嫲嫲拿出一根男人的发带要帮叶子束发,被叶子抬手阻拦。
“夫人,请不要为难老身。”嫲嫲冷静地说着,轻轻分开叶子的右手,这让叶子隐约知道,接下来她要面对什么。嫲嫲继续往叶子头上插金钗玉簪的时候,叶子再次抬手阻拦,这次对方没说什么,默默退到了门外。
因此,叶子彻底明白了:那日面圣被一个小太监拿走的左凌丰的蓝铁色头带,应该是皇帝朱坚新的故意而为之。
叶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