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颠簸劳碌,一行三人终于来到了金陵北郊。翻过了最后一座山,就看见一片狭长的平原,再渡过滚滚长江往东南走,就是金陵主城。
(一)
长江两岸的景致真的与益州大不相同。眼下已过大雪,放眼望去全无半分雪景,倒是空气中似有若无的呈现一片白茫茫。湿漉漉的枯叶耷拉着脑袋,在瑟瑟冷风的刮扯下,终于依依不舍地掉落。虚渊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听了听耳畔的风声,又伸出手细细揉捏着指尖的水汽,缓缓睁开眼。不一会儿裸露在外的双手更加冰冷湿寒,就像撒了一层银粉似的冻得发白。
“师傅,反正咱们到这儿了,也不着急进城。”季红拍拍自己厚重的棉服唉声叹气。“不如咱们先下山找个住的地方,再赶制一身暖和衣裳,总不能就这身衣服过冬吧!”
她幽怨地看着这身吸饱了水汽而变得潮湿褶皱的棉袍,全然不像出宫时那么神气活现,自在飞扬。用心搭配的衣服全毁了,气的她赶路的心情都没有,只想找家客栈烤火休息。
虚渊也走的有些累了,无奈地拨开季青沉重耷拉的脑瓜,笑道:“既然两个亲传弟子都走不动了,那就到山下找个地方休息吧。”
夜幕渐渐降临,三人趁着最后一丝力气用光前终于找到了一座点着灯的酒家。“这么晚了,客官您若是用饭请另寻别处吧!”听见敲门声,柜台上打哈欠的小二悠哉游哉走来开了一丝门缝,吐了一句话就要缝上。
“诶你别关门啊!”季青见状快步上前,恨不得把自己揉进门缝里,“咱们来投宿的,住一晚,能有吃的就更好了!我饿了好久了求你行行好吧!”
三双焦急又饥饿的眼神在门外冷风中幽幽点燃着,像是要把门看穿。慵懒的小二开门时都吓了一跳,作揖赶紧迎进来。“得罪得罪!原来您几位是要住店呐!”赶紧麻利倒了三碗酒又道,“原是没有这些规矩的,开门迎客谁跟钱过不去呢!只是上头下了令,说是高阳公主这月要生产了,晚上全城宵禁,您瞧这都冷清了。诶!”
“生个孩子这么麻烦?这公主什么路数啊~”季红抄起手边的酒碗咕噜咕噜猛喝三口,满足又嫌弃地咂咂嘴问道。
“慎言!慎言呐!客官您命大,咱们小命一条可不兴说这个。”小二打了个嘘声的手势,端上一碗花生米坐下,徐徐道来。
......
神神叨叨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公主嫁了个开国大将军,得了地、得了号,一家子深受皇帝信赖。朝廷还将公主从临安接到皇都来养胎,医药仆从一应俱全,光那敕造的公主府就耗资数万两白银.....
讲的眉飞色舞兴致盎然的,一副恨不得投胎到公主肚子里的样子。
直到季青的话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思路,“诶?那公主一家子这么受宠,为何府邸建在山下?”大大的眼睛看向虚渊,又看向季红,写满了问号。“建在城内不是更好吗?人多又热闹。还有禁军保护,进宫请安也不用过江。”
小二尴尬得笑了笑,闷红的脸蛋就像烤鸭那样外焦里嫩。虚渊与季红相视无言,不知所措。
“那什么,时候不早了,客官您早些歇着吧。”嘴上说着客气话,手上做着请君上楼的姿势,心里想的却是:再这么聊下去,有命开店没命收钱了都~
简单的梳洗后,三人选了一间小屋子分席而睡。窗外疏枝邀月,清冷的洒在季红的床头。屋外冷风席席,屋内却静的能听到打更人的哆嗦,当然也有地上师徒二人的呼声。在金陵城外的夜色里,江波皱起,浓雾席席。暖和的衣裳、好吃的糕点、精巧的血玉偶尔光顾香甜的梦境。
(二)
晨起梳洗完毕,虚渊给了小二房钱。顺手在房中留了一张字,便带上血玉出门了。
手里握着唯一的线索,他想碰碰运气。
清晨的公主府早已里里外外忙碌起来。不断有太医、厨娘、大小仆从在后院中进进出出。宫里格外重视公主这一胎,很早就派了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徐大人前来坐镇;另拨了一批厨娘和侍女,悉心照料公主的起居饮食。
后院忙着公主晨起后的各项琐事,前院的仆从们也未得一刻清闲。整理藏书院的、打扫议事殿的、修整花园的、搬送各家贺礼的,一队一队井然有序地穿梭在前院大小屋子里。因着公主临盆在即不便会客,这些日子岭南王就独自在前院大殿中接待到访的贵人们。
虚渊望着金光熠熠的公主府牌匾,正想阔步上前请守门的侍卫通报,可眼前突然竖起一柄宝剑。
“请留步。”
来者横在虚渊身前。身形挺拔,气势逼人,眉头皱起,怒目圆睁。言语中透着不可违逆的忠诚与压迫。此人正是刚在城中巡视而归的裴将军。
“奉陛下圣旨,无关人员不得靠近公主府。请回吧。”
“大人,在下乃昆仑宫掌事虚渊,特此前来奉上贺礼。”虚渊微微躬身,向眼前的大人递出祥云血玉。若是寻常求见,这些大人物并不肯一定高抬贵手,那何不以贺礼为由求见公主呢?若得公主留意,一定会探得更多消息。
咻!
宝剑出鞘,银光在虚渊脖子上晃了眼,突如其来得威吓让虚渊浑身一紧。有什么不妥?上等血玉作贺礼为何还会被拒之门外?!
是啊,祥云血玉,一个衣着简陋的普通人为何会有?!“今日你走不了了。”裴将军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他,冷声道“最好把这东西的来历解释清楚。否则你这脑袋现在就搬家。”
事到如今,怕是只能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来龙去脉,不然这条小命就交代在这儿了。但是全盘托出也非上策,如此~那便半真半假糊弄过去再说!
虚渊心里飞快的打着算盘,咳了两声便作揖道来。
“大人明鉴。在下乃益州虚渊,此物是一位恩人的信物。两年前的夏日,恩人曾在益州游历救了在下,却并未露出泰山真面目。在下便想追随恩人左右,却只拾到了这块掉落的玉佩。”
绝啊!一番话张嘴就来、睁眼就说,就差直言“我认识他,但我没见过他。”了。只是这东西多半是皇室中人才有,怎么会在......两年前的益州?!
裴将军望着天上,长子裴麒很早就选入宫中做伴读,两年前确实前往益州,难不成眼前这位要找的人竟是......
虚渊低头作揖片刻,见眼前将军并未发话,便微微抬头,正好碰上如虎般怒视打量的目光。正心想今日怕是碰不上运气了的时候,忽然门口侍卫前来引路。
“既然是贺礼,便把此人和此物交给岭南王,方才的话也一并上告,务必让王爷一字不差的知晓。至于如何处理,全听王爷的。”
“是。属下领命。”
虚渊跟着侍卫跨进大门,全然不知为何大人突然改变了主意。
(三)
“启禀王爷,属下奉裴将军之命前来交予此物。”
侍卫领着虚渊穿过长长的鹅卵石路,跨过一进大院,便来到公主府前院的议事殿。此刻店内肃然,一片宁静。屋内的画作微微扬起又迅速垂下,向主人告示访客的来临。
“执羽,请客人入内。”岭南王纳南崧停下手中的毛笔,信步前来。一身九章纹圆领紫袍,腰悬半掌宽镂金镶玉带,足踏织锦缎面黑靴。步步生风,明快稳健。
近侍执羽将两人引入殿内。听见他们交代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又让侍卫引路退下。
“以恩人之信物作贺礼,想让本王为你引荐?”纳南崧指尖轻抚血玉,淡然问道。
“是。小人求见心切,请王爷成全。”
“听说你是益州人?说来也巧。本王有几个同族朋友,现在益州做八品小官,你应该见过吧。”
见过当然见过!益州府就那么两三个着八品青衫!你不就是想确认我的身份吗!但是他们姓什么来着?
见虚渊眉头紧皱,答不上来,他心里便多了几分猜疑。
“公主即将临盆,本王可以顺手做些好事,权当为母子祈福。但是,你也知道此人非富即贵,若他不记得你,你又当如何?”抬手一甩,血玉便划空而落。虚渊神色一惊,急忙稳稳接住。
“小、小人可在殿内留一副拙作,恩人见到,必会知晓我的身份。请王爷行个方便。”
岭南王脚下一顿,随即转身回到书桌,指了指笔墨。“一炷香。写诗也好作画也好,只有一炷香时间。执羽,收拾桌子,点香。”
清秀少年应声点头,引虚渊在书桌前动笔。紫袍扬长而去,走向东厢房的行军椅子,缓缓坐下,开始喝茶。
(四)
眼前浮现的是城郊外的草野密林和扬起尘土的风沙。虚渊提笔画下。远处的城郭隐约可见,画面正中大片的树林随风摇曳。一点马车飞奔向前,三五黑衣人紧随其后。片刻过后,一副《急行图》便跃然纸上,庄严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往画上轻吹一口气,虚渊笑着提上最后一笔。“山川日月虚移境,泠尽深渊不可涸”“辰岁尽揽海荒记,天地缘起古草经”
这暗示还不够明显吗?!虚涸是不是在你那儿?古草经是不是在你那儿?还不快交出来!虚渊朗声一笑,心想:真是老天有眼那!这趟没白来!
纳南崧闻声而起,走进书桌细细端详起来。突然问了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海荒记在宫中御书楼。古草经许久不曾面世,你如何知晓这两本书?”
这不废话吗!海荒记是前朝皇帝从昆仑宫讨去的,古草经是自己师兄从昆仑宫带下山的。表面一本正经,心里却波澜起伏。不过碍于身份,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
虚渊仍旧本分地回了王爷的话,言语中颇为自己昆仑宫三掌事的身份骄傲,“小人常年在益州行医问药,也算个江湖郎中,如今住在城西北缘福客栈,若府上有需要,王爷尽可传唤小人。”
这不就能名正言顺常来了吗!虚渊心里暗暗高兴。走了一个月了,也许终于能见到师兄了!
“府中已有太医,谢过阁下好意。血玉本王也不能收,见过一面就算贺过礼了”。王爷朝虚渊摆手一礼。见天色有些昏暗了像是要下雨,便吩咐下去,“执羽,此画挂在显眼处,待公主生产后取下。另赠十两银子,好生送客。”
事已至此,也算尽人事了吧。虚渊心里想着,这王爷看上去年轻尊贵,心底却善良的很。来这一趟,留了信息得了银子,怎么算都是王爷大度心慈。以后有机会一定得好好报答人家。
这府里真美。作揖退下议事殿,虚渊的脚步就轻快起来,忍不住四处张望欣赏美景。
殿外向东是府内唯一的一片湖,湖边枝蔓硕硕,长着大片常绿矮乔灌木,一种淡蓝色小花在灌木从中时隐时现。
府内四处都种着很多高矮不一的树,在这潮湿冷冽的冬日里仍努力推叠着绿意。这公主和王爷,真是很得盛宠啊!虚渊心里赞叹着。只是这院子里仍觉得哪里不对,但是这一上午忙的他又想不起来。
算了不想了,这笔钱够三人住上一个月了,以后还有机会到府上来,可以慢慢想的嘛。
“咳咳。”执羽送到虚渊门口,作揖道:“末将失礼就送到此处,外头风大还请先生回客栈好生休息。咳咳。有事府上会差人来传话。”
虚渊正想施礼告辞,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湖边种着的矮木和蓝花,请大人仔细看看,似乎是有些问题。若种的是沉柘和碧烙,那情况不太妙。但愿是我想多了。”
“谢先生提点。”执羽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两人就此作别。
(五)
公主府到客栈约有半个时辰的路,虚渊走走看看,正好瞧见了出门逛街的季青和季红。两人挑了最保暖最朴实的料子,正穿着新衣在街口闲逛。
新奇的小玩意,光鲜亮丽的首饰,刚出炉的包子糕点,漂亮便宜的糖葫芦,街上的每个摊子像是约好了一样勾起他们的好奇心和购买欲。季红在首饰前摇摆不定,季青也抓耳挠腮说不出哪个更漂亮,虚渊看着这一幕,心想回去定要好好嘲笑他们一番。
“吁!”“嘭”策马跑的太急,裴麒全身后仰也未能将马完全拴住,惊慌的骏马将季红身旁的首饰摊踢得散落满地。他正要无奈地掏钱赔偿,却被季红伸手拦下。
“你什么路数?街上不能策马知道吗?瞪什么瞪?道歉那!”季红被这莽撞又炫富的小伙气的音高八度,裴麒则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骂的莫名其妙。你不要命啦?后头二公子的车队你也敢拦着?
“两位客官......莫、莫要起争执了。”摊子小贩从地上咕噜爬起来劝架,这两人好像都不好惹,“小本生意,不值几两银子。”给了五两就算赚了,我才不愿跟人结下梁子呢!
谁知这么想着,一辆黄幔马车便缓缓驶来,撩开帘子。“手下人莽撞请勿怪罪。裴麒,赔付十两银子,行礼道歉。”
“对不住,我急着办事情,冲撞了您。”眼看局势控制住了,裴麒赶忙掏出一锭银子,好声安抚了伙计。季红嘟囔了一声,便也不再搭理他,拉着季青一起帮忙捡东西。
“裴麒,你留下来。一个时辰后在此处见面。”车帘缓缓放下,十三岁的安宁王李霩神色淡定,仿佛闹市一切如旧,无事发生。等车内两人坐定,马夫便扬鞭一驾,向岭南王府驶去。
安顿好了这桩事,裴麒在街上也无事可做,他原本就是要和王爷一起拜访公主府的,现下只能在街上闲逛。要不先把这位姑娘一家送回去吧。
一路上两人闲谈起来,得知这奇怪的姑娘爱吃烂大街的糕点、爱多管闲事爱打架、爱各种颜色奇怪的石头,心中越发觉得好笑起来。
季红也觉得这个人实在无趣得好笑。一天到晚就知道跟着主人跑腿干活能有什么乐趣呢?又不是跑多了就能健康,只有多伤膝盖而已。
虚渊和季青慢慢跟在两人身后,插不上什么话,只能耸耸肩跟上呗。这就是不骂不相识吧,我以后交朋友也要跟人骂一架。季青心里想着。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小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就到了客栈。裴麒刚要与三人道别,就看见执羽飞身下马狂奔而来,不停喘着气。怒吼的嘶声扯碎了云层里微弱的阳光,一转眼天便逐渐暗下来,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府上有事,王爷,王爷请先生来一趟。”
(六)
冒着小雨,四人赶到府上。此时已到晚膳时间,前院却忙成一团,不断有仆从往返湖边,将植物铲除、运往府外。
执羽引四人快步过桥,走向内院福堂。白日里惬意的湖光冬景,现在却变得阴郁。
“先生您提点的事情,果然查出问题。太医说公主一直患有咳疾,试了很多办法都不见效果,直到今日才明白那两种东西在一处会引发病症。”
执羽早已派人拔除沉柘和碧烙,也为公主寝殿通风熏蒸,却迟迟不见公主好转。更严重的是,连日的咳疾让公主心肺受损,上身紧绷,提前生产。
福堂内,徐太医和几个大夫向安宁王汇报情况,产婆和侍女端着洗漱和各类助产物进出忙碌。
穿过连廊便是寝殿,就算是下着雨也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呼喊。岭南王随侍在侧,不停安抚着公主。
“末将见过安宁王,人带到了。”
“本王午后见过你,那幅画是你的大作吗?”安宁王信步走向虚渊,“此事稍后再谈,本王会给你一个交代。现下姑母生产,身子虚弱,你需全力配合太医和产婆,确保万无一失。”
季红季青被这阵仗吓得一愣,幸好虚渊是个见过世面的,于是便行礼回道:“小人遵命。方才已经了解大致症状。敢问各位太医,公主是否胸闷喘气,偶有呼吸困难和全身发热?”
几位太医点头称是,虚渊便进一步解释安排。
润叶草乃益州独有,需碾碎、冲泡滚水后服用,不会损伤凤体,且一炷香便可缓解症状;殿内除太医产婆外,至少一人煎药,一人施针,十人随侍;另需备齐各类助产、固本、止血的灵丹草药,确保公主顺利生产;产房内每隔半夜时辰通风片刻,只能点薄荷香去味醒神;产时需用热水不断擦拭身体,服用润叶草后切不可出汗着凉。
几个太医听过后商讨了一番,随后便同意虚渊的建议。等试药医女服用过后没有异常,便将润叶草给公主送去;季青搬着小板凳坐下,按照太医们的嘱咐煎药;季红换了身衣服,拿上针包前往产房待命。
虚渊在堂内踱步、思考,外头的雨越下越大,搅得人心神不宁。即使万无一失,他仍觉得有些担忧。
随着几人在连廊里来来回回,产房的咳声渐渐平缓,服药半个时辰后已有效果。大家提着的心放了下来,陆续有人向虚渊施礼致意。
可是不一会儿,此起彼伏的惊呼和痛苦的呐喊撕破雨帘,直达福堂。
“快两个时辰了,孩子始终出不来,公主疼的厉害,请各位大人移步寝殿西厢。”公主的贴身婢女扶笙跑来禀告,忙将几位太医引进西厢问诊。
慌乱的脚步声中,季红疲惫得出来了。
“师傅我尽力了。给她把过脉没看出来问题,咳嗽也缓解了,孩子也不大,可她就是没力气生。”说罢便将手伸向雨中洗净。裴麒见状忙拉住她说当心着凉。
“之前她中过慢性毒。就是种在湖边的沉柘和碧烙。长时间吸入两种植物散发的气味,可能会引起头痛、四肢乏力。”虚渊望着堂外潮湿的天气沉思。“现在大雨,可能水汽潮湿也容易引发症状?参茶你带了吗?给太医看看说不定能凑效。”
“那是饮茶的,还很贵呢!谁没事带上。”季红撇了瞥嘴,累的瘫在座椅上。
“本王或许有办法。”安宁王神色微敛,取下一块腰牌递给裴麒,“今日送来的东西还在库房收着。你拿上东宫腰牌,去把那箱药材都搬来。注意别潮了。”
这一串的事情都发生在公主府。奇怪的病症虽说不致命,但相继在公主怀孕生产的时候加重,很难说这不是蓄谋已久。
“你很敏锐。”安宁王看向虚渊,十三岁的眼眸中略有大人的镇定成熟。“本王会向太医院举荐你,有了这重身份,你行走会更方便。”
“感念王爷抬爱。只是小人更愿意行走江湖为百姓诊病。一路上我诊了数千人,约半数有此病症,很显然这病已蔓延开来。王爷既然位高权重,若能让太医院研制药方救助百姓,小人将不胜感激。”
我也很忙的!我昆仑宫一堆事呢!谁有功夫陪你们玩!一个弄不好还要陪葬,我好害怕的!
堂中略显尴尬的沉默被打破。“禀王爷,东西找来了,属下已差人送往太医处。”还好赶上了,但愿这些药能让公主顺利生产。
(七)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寝殿内依然是哭叫声一片。产婆不停帮公主按摩着腰身和下肢,突然惊喜叫道看到头了!快出来了!公主您加把劲儿!
眼看即将生产,此时殿外乌云密布,气压骤降,一缕焰魂冲入,直取公主印堂。公主一击昏迷,殿内众人纷纷受伤倒伏。
福堂里的人听到异声,满座皆惊,却见到岭南王冲出寝殿直奔焰魂而来。三步并作两步抽取执羽腰中配剑,一朝刺向“凶手”。
什么妖术!还不快现形!
殿内慌成一团忙唤醒公主;连廊脚步混乱保护公主;福堂内数位高手相继迎战;公主府内院一时间乱成一团。
岭南王和裴麒用剑,执羽和季红用鞭,全力迎战数回合,却始终无法让焰魂显形。她就像一缕随风飘散的浓烟云雾,以气为攻,以气为守,对阵武艺高强的四人还能游刃有余,顺手使出一掌重重一击。
打斗片刻未分胜负,但是优劣已然明显。她战意焉焉,似乎不想玩了便收身遁走,反正这一遭已经报了小半个仇。纳南崧的儿子未出生就死在产道,女儿也先天心肺不足,娘子在产房生死未卜。
一想到数年前,纳南崧剑指她眉心的轻蔑模样,如今的下场全是他的报应。
两年了,你终于也有今天。以后我会常来的,让你岁岁年年、生不如死、家破人亡。
此时的她太过快意忍不住笑出声来。奇怪的笑声像是伴奏,瘆人地回荡在福堂四周,伴着扭曲的雨水扑向堂内,仿佛一场风暴。
笑罢,她忽而望见虚渊警惕的眼神,便随意运气,抓着裴麒季红举到半空。
“好久不见啊虚渊大师,当年这孩子还是个小不点,现在都是你的徒弟了。”
“季红是我师兄的徒弟,会斩妖除魔。”
“那就看看她有几条命斩除本宫!哈哈哈哈”一阵风刮过,季红裴麒被狠狠捧在地上,咬牙忍痛。
“你是大坏蛋!欺负我师姐看我怎么治你!”一直在暗处躲避的季青忽然冲出来,连药带炉一并向空中甩去。
焰魂周围随即燃起点点火星,因为下雨才慢慢熄灭。她尚未炼化成形,功法欠缺,因此稍有“受伤”。重新聚气凝云,向福堂发出最后冲击,霎时间屋内陈设四落,犹如经历一场狂风。
“今日就到此为止。纳南崧,看好你的妻女,以后他们会知道本宫的厉害。哈哈哈~哈哈哈~”
(八)
听不出凶手是谁,眼下岭南王最关心的就是公主与孩子,他甩下福堂受伤的几人,头也不回地快步奔向寝殿。让他心碎的一幕终于还是来了。
公主已接近崩溃的边缘,血不住地流,染红一大片床褥;两个孩子虽然生了下来,可是男孩早已没了声音和呼吸,女孩声音羸弱,先天不足;产婆跪在地上磕头,侍女仆从含泪安抚着公主。
为什么?!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未有如此绝望的时刻!挖野菜吃树皮的时候、背井离乡被人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被敌军包围背水一战的时候、交上兵权前往岭南的时候......一幕幕死里逃生的画面在脑海冲刷,却敌不过床前爱妻的一滴眼泪。
在浑身颤抖着强忍泪水的这片刻里,无数次想要冲破咽喉,叫喊、悲号;想要质问来历不明的妖物、质问上苍、质问天地神明,为何要我们一家承受这样的命运;想要赶尽人神妖魔,只为将她拥入怀中。
最后,一切怒火化为低声的呜咽,他紧握一双玉手,朝她轻声笑言“锦煖,辛苦你了,今晚我陪着你和孩子。”
第二天,高阳公主李锦煖产女的消息传遍南北两岸。头一次,皇室与百姓步调一致,都松了一口气。生了好呀,以后就不宵禁了,又能开门做生意了。产女好呀,没了香火,也搅和不出什么风浪。
往日热闹的高阳大街,因京中权贵们特意渡江而来恭贺,更显得热闹了。岭南王托付安宁王等人多接待两日,便整天陪在公主身边侍奉,直到第三天公主能下地走路。
(九)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知道了安宁王有师兄的消息,虚渊也静心在公主府住了几日。府里新添了孩子,空气中都多了粉嫩温柔的气息。想到孩子......虽说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但终究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虚渊始终放心不下。
“小姐,有位叫虚渊的道士求见。奴记得,王爷说他立了大功,您可要见见?”扶笙端着药碗,缓缓跟在公主身后。
“那就让挽琴带进福堂吧,我正好多走走。”说罢拢起一件披风,就系上出门了。
缓步来到福堂,只见虚渊早就静候在屏风处,看着季青一脸灰土地煎药,不时还与岭南王交谈着。
闻见一阵安神香,虚渊就知道公主来了。抽身快步上前,向公主施了一礼。
“听说生产之日是你救了我,本宫在此先谢过。”
“不敢,此乃小人职责所在。三日前妖物焰魂闯入府中,致公主重伤。小人有个法子,可助公主更快痊愈。”
这几天季红一直奉命偷偷为公主把脉,虚渊看她开出的药就知道情况并不乐观。几种慢性毒加上产后并发症,最快也要两三年才能养好。
“大川穹和四鳞杜仲可强身健体、活血化瘀,公主不妨一试。小郡主应无大碍,只是看着要虚弱些,公主不妨加派人手去找茋参花和蕴魂草。”
其实他偷偷看过那个孩子。先天心肺不足,气血不佳,多补气血才能吊着一条命。茋参花是最合适的,但也是最难找的。
更令他担忧的是,他想起了《海荒八记》载过的一则传说。
“一日天雷大作,黑云压城。空气忽然震动、沸腾,又成半凝固状态,宛如火焰燃烧。突然间紫光惊泄、焰魂现世,欲窃幼儿之魂以炼人形。儿服蕴魂草保住魂魄。”
眼下焰魂重现,怕是已经抽取这孩子一魂半魄用于炼化。希望这孩子能早日得到蕴魂草吧。
“你说的这些本宫会让太医好好瞧着的。多谢。”公主缓缓施礼,心想这道士真是个好人。既然救了我,那不如也送他两棵药权当报答。
“本宫有位密友,在西北云山城开了家药房,珍贵药材多的很。本宫送你个信物,先生需要什么尽管到店里挑。”扶笙会意,转身往库房走去。
“既如此,本王也不甘落后。本王很多朋友开了客栈,先生拿着这个东西,可随意吃喝。”岭南王取下腰间一块木棕色铜钱大小的玉,自己都笑起来。
爱妻送药材,自己送酒席,别出心裁呀!怎么看都不愧是一家人。
“谢王爷公主厚爱。”虚渊心里想,这一家人心地真好。
(十)
“见过姑母、王爷。”安宁王李霩迈过湖心桥,朝内院福堂走来,“姑母王爷可曾用过午饭?父王差人送来了新制的酥饼,请二位尝尝。”
“表哥有心了,回头我让扶笙挑些好东西给你父王母妃送去,替我谢谢你父王。”
“是,姑母。”李霩又看向岭南王,拿出一册礼单说道,“前院的事情忙完了,晚辈已将贺礼收好,请王爷过目。晚辈还有些事要与虚渊先生说,就先失陪了。”
相互寒暄行礼告辞后,李霩带着虚渊来到议事殿后的小花园。
“能凭一块玉找到岭南王,又留下那幅画,你很聪明,也很大胆。可惜你要找的人似乎并不想见你,这是他交给本王的一封信,你自己看吧。”
眼神一滞,继而颤抖着撕开信封。师兄的字迹工整、清秀地排列在信纸上,彻底回归了来昆仑宫前的书生模样。
“见字如面。原谅为兄不告而别。
两年前在益州看见逃跑的烙娘,我的心便无法宁静。后来得知她被押送府衙,我大闹一场想趁机救走她,无奈一时冲动,让自己也深陷囹圄。我趁着夜色翻墙逃出去,一路寻找她的踪迹,见数十人押送她到萧家庄,欲就地处死。
她的事我不想多说。若你受她这般折磨,你也会咒凶手不得好死。我一心报仇,趁安宁王暗访益州之时,以《古草经》自荐。然凶手残戮,欲于城郊杀我灭口,裴大人与我拼死相搏才逃出生天、得返京中。如此深仇,不手刃凶手,我不会罢休。
师弟,昆仑宫就交给你了。《古草经》已在御书楼,亦无需担心。
公主府之事,你做得很好。然妖物出世,万望你小心应对。为兄才疏学浅无力助你,唯愿你平安无虞。”
师兄......两年前一别,竟发生了这么多心惊肉跳的事......
烙娘,杀手,妖物......一路追查至今,回首已离昆仑宫越来越远.....
也许某一天,突然就有一件事闯入平静的生活,搅乱安稳的幸福。本以为我们师兄弟三人会在昆仑宫平静地度过一生,可是出走的出走,奔波的奔波,就连大师兄也要为我们日日担忧。
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命运却突然来临,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责任却从天而降,任是谁都要叹一句世事无常吧。
虚渊收起信纸,在一滴眼泪打转了片刻终于落下后,他已经努力克制住了心情。
“师兄博览群书又精通医术,必能在王爷身边建功立业。既然师兄无意回昆仑宫,那小人也不强求。多谢王爷送信,王爷千秋万福。”
“无妨。”
郑重施了一礼之后,虚渊欲将血玉归还。此事已了,他将修书一封告知昆仑宫,再拿着血玉,怕是不合礼数。安宁王却笑称相遇是缘,执意将血玉相赠。一番寒暄过后,虚渊还是收下了。
(十一)
当挽琴端着季青熬好的药来到西厢时,岭南王与公主似乎正在寝殿商量着。
“王爷,这礼单可有何不妥?”公主拨弄着碗里的药勺,时不时抬眼瞧着身旁的岭南王。
英气的浓眉像是巨龙横卧,挺拔的鼻梁宛若高山耸立,眼神如鹰般看着手里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字,嘴里不时默念着什么。
“无。只是送进公主府上的东西需得小心看着。”认真瞧了一番,还真的看出了些不一样。“这次没有送花花草草的了,送燃香的也少了许多。”
高阳公主清雅爱香,这是金陵城众人皆知的事情,因此逢年过节总是收到很多名贵的香。自从公主与岭南王成婚后,陛下赐了一座府邸,渐渐地送花草的也多了起来。只是突然间就没有了,这不免令人奇怪。
猛然间,纳南崧又想起生产那日的事情。外界无人知晓湖边的草木有毒,看热闹的人只当公主府翻新;看见妖物的、看见男胎的数十侍女仆从,都给了好处封口,就连公主也没告诉。若真有人想对公主不利,应当不会知道这些消息。
那么现在“收手”又是为何?
“王爷,想什么呢?”公主歪着头,看到王爷想的出神,忍不住笑起来。
“王爷,公主,虚渊掌事求见。”挽琴突然在殿外回禀,随即便得到了回答。“请他稍后殿外西厢房。”
虚渊刚与安宁王谈完话,便内院福堂,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求得公主开口。
“见过王爷公主。几日前小人称留下一幅画就可找到恩人,现下确已找到,且又得知小人的师兄也投入安宁王麾下,故小人此番前来金陵,心愿已了。”虚渊向王爷公主行了大礼,这几日确实受了很多的照顾。
“快快请起。”“小人此次前来是想随公主进宫,阅览《海荒八记》。”
《海荒记》也叫《海荒八记》,因其记载着上古时期的神话、天文、地理、民俗等八大内容而具有珍贵的价值,却历经各朝各代,百年前已流落民间。虚怀大师年轻时游历四方,救下一位老人后偶然得之,却没有想到竟是孤本珍品。随后《海荒八记》在昆仑宫呆了数十年,最后回到宫廷。
虚渊很小就看了神话篇里的《魂娘》,讲的就是焰魂的故事,当时他被残暴的焰魂吓得不轻,只记得蕴魂草了。如今焰魂现世,虚渊却不知道它如何生、如何灭,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受到伤害,他只能求公主带他进宫一次,只需一个时辰,他便可以抄完。
进宫......湖边的脏东西当初就是宫里遣人来栽种的,怀着孩子时的焚香也有些是宫里送的。看来宫里可能藏着什么脏东西......
“本王正要与公主进宫请安,那就请虚渊掌事同行吧。”一个完美的安排正在岭南王腹中计划着,“咱们先去给华阳公主请安,正好带上季红给看看脉象,随后去御书楼。好吗?”
“好,算下来我有半年多没见过母妃了,那就带上孩子一起去吧。”
几日后,岭南王朝宫中递了帖子、备了些礼,带上公主、挽琴、执羽、虚渊、季红一齐进宫拜见。
忙完了这几日,安宁王一行人也离开北城,回皇宫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