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明招暗棋
“下刀。”
封峻坐在主帅大帐中,赤裸着上身,双手握拳放在膝上,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两个字。
一旁的军医闻言,立刻从牛皮囊袋中取出了一把柳叶小刀,将刀刃放在烛火上炙烤。随后,他将小刀伸向封峻右肩的箭伤,箭头的倒钩卡在了锁骨的上方,需要用刀切开伤口,才能取出箭簇。
封峻低下头,盯着脚边一抹帐外透出的晨曦。预料之中,右肩上袭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剧痛。
他死死咬住牙关,放在膝上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不禁汗如雨下,眼前一片发黑,健壮的身躯在剧痛中轻微颤抖。
昨晚的战事,在黎明时分结束。
自从陷阵营成立以来,这是他打得最狼狈的一仗。辛德义率领三万昌州军,以盟军的身份接近陷阵营的驻地,趁着夜色突然发起攻击,纵火烧营。
封峻很清楚,是自己大意了。他历来重视收集敌情,从来没像这一次,敌军已经打到了门口,才爬起来仓促迎战。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从来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绝没有料到,自己也会有被算计的一天。
有她在,他的心就乱了。
他不禁一声叹息,胸口涌起一阵苦涩——她骗得他好苦,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已经分不清了……
幸好,昨夜他亲自领兵突围,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直冲辛德义所在的中军,结结实实打了一场硬仗,直到生擒了辛德义,才逐渐扭转了战局。
不过,他也伤得不轻,右脸被流矢划伤,右肩中箭,突围时左手臂又被火烧伤,燎起了好大几个水泡,两只手都伤成这样,弓箭是没法用了。
很快,军医已经取出了箭簇,包扎好了他的箭伤。封峻让亲兵擦洗了身上的血迹,重新换了衣服,坐在胡床上喘着粗气。
另一个亲兵走到大帐门口,朝他一礼,说道:“禀报主公,副帅求见。”
封峻忍着肩上的痛,撑着胡床直起身来。自顾良才死后,他让石浩接替了他的位子。他之所以没有从原陷阵营,而是从原朔北军中提拔副帅,自然是为了笼络朔北军的军心。
封峻略一沉默,对身边随侍的亲兵低声说道:“帮我把脸上的汗擦干净。”
那个年轻的亲兵应了一声,从铜盆里绞干了一张棉巾,避开他右脸贴着的纱布,仔细擦去他额上、脖子上因剧痛渗出的冷汗。
随后,封峻对门口的亲兵说道:“让他进来。”
很快,石浩大踏步迈进帐中,他没有戴胄,在毛躁散乱的鬓发下,原本右耳的位置上,只剩一团褐色的伤疤。
石浩面色阴沉地看着他,没有行礼,亢声说道:“主公,我要立军令状。”
“立军令状干什么?”封峻深吸了一口气,忍着痛,不愿被他看出疲态。
“只要主公同意掘开郁水,我保证,一个月之内拿下郁阳,要是不成,到时候你就砍我的头。”
“我说过了,这只是诱敌之计。”
石浩上前了一步,盯着他说道:“一码归一码,现在朝廷军没了,郁阳城中只有万余守军,只要掘开郁水淹城——”
“那城中的百姓怎么办?”封峻皱着眉,打断了石浩。况且,她也在郁阳,要是她有什么闪失……
石浩瞪圆了眼睛看他,面带不忿地说道:“主公,你别忘了,你在漳鹿杀了十万,北伐杀了十三万,阳休又杀了九万,到这会儿你装什么菩萨?”
封峻一听,火气也上来了,他一下站起身,牵动了肩上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厉声说道:“我杀的那是敌军,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决的胜负,从来没有杀过手无寸铁的百姓!”
“那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那一战,咱们折损了五千多个弟兄,”石浩把骨节粗大的手掌伸到他面前,大声吼道:“五千!”
“这我知道。”
“知道个——”石浩一下抿紧了嘴唇,把后半截难听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目光阴沉地盯着他。
封峻深吸了一口气,忍着伤口的剧痛,逐渐恢复了镇定。他看着石浩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阳休那一战,打朝廷军咱们也是折损五千,辛德义不过三万人,战损竟然一样,我明白你心里的憋屈。”
“军中的情形你也知道,只有两万多人,其中还有不少伤兵,郁阳可不是纸糊的。”
封峻看着他,点了点头,说道:“确实如此,可你也要明白,如今辛德义在咱们手里,咱们要是败了,他也活不成,他已经写信通知昌州供应粮草、医药和军械。”
“先不说粮草军械,现在都十月份了,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要是久攻不下,难道白白让那么多弟兄送死?”石浩不服气地看着他。
封峻慢慢走到了石浩的面前,紧盯着他说道:“你说得没错,水淹郁阳的确可以快速卸掉守军的战力,可是,你要想清楚,咱们攻城是为了什么。”
石浩叉着腰,皱着粗眉睨了他一眼,说道:“还能为什么。”
“你想想看,军中的这么多弟兄,把命都交到咱们手上,不是为了进城烧杀抢掠,而是为了封妻荫子、加官进爵。”
石浩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封峻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爱惜弟兄们的性命。可是,更要把目光放长远,事情如果做得太绝,失了民心,以后又怎么为他们谋个好前程?”
石浩闻言,叉在腰上的手慢慢放下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看着他,目光中的锐气软了几分。
封峻略一沉默,又看着他说道:“说起来,我还没来得及谢你。”
“谢我什么?”石浩一怔。
“昨天晚上,多亏你及时突破昌州军的左翼,赶到我这边增援。否则,别说生擒辛德义,恐怕连我的命都要折在他手上。”封峻忍着左臂的灼痛,抬手拍了拍石浩的肩膀。
石浩看着他手臂上的烧伤,面色也缓和了些,亢声说道:“这不是废话吗?要是主公都挂了,那咱还打个屁,陷阵营哪能被昌州军看扁了。”
封峻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是这个道理,郁阳的守军最多不过万人,就算不淹城,也不是咱们的对手。”
石浩默了一阵,又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什么时候开拔?”
“明天天一亮就出发。”
石浩挠了挠乱七八糟的发髻,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道:“行,你是主公,你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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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八日,封峻率陷阵营两万余人,兵临郁阳城下。由于人员有限,他下令集中兵力,猛攻北面的金川门和小津门。
此时,封峻左臂的烧伤开始恶化,水泡全磨破了,露出新鲜的创面,他不得不随时挽着袖子露出手臂,以免衣料摩擦;另外,他右肩的箭伤也开始发炎肿痛,连带着左臂也肿胀起来,不得不用布带悬在胸前。
这样一来,铠甲没法穿,兵器用不了,军医让他静卧养伤,但他怎么可能闲得住,每次攻城都亲临战场指挥。
在明面上,自然就是猛攻金川门和小津门。从朔州和昌州运来的攻城器械,主要有两种:
一是改良后的云梯,下面有轮子可以推动行驶,顶部有一架可折叠的副梯,梯子头上的抓钩一旦抓住墙头,兵士就可以攀援而上。
二是洞子车,这种木质车内可以容纳十多人,车上面蒙上牛皮,可以抵御城上射下的箭矢,大大利于兵士安全抵达城墙。
封峻别出心裁地将这两种攻城器械相结合,命人把洞子车紧靠在云梯后面,二者内部相连,一旦接近城墙,藏在洞子车内的兵士,就可以顺着内部通道,迅速爬上云梯登城。这样一来,大大减少了暴露的时间,为攻城兵士提供双倍防御力。
然而,郁阳守军也有大量守城器械,一种是“木格”,把上尖下粗的木桩,像篱笆一样排在女墙上,使云梯难以靠近。
另外,还有“地网”,是用来对付已经登城的敌军,他们在城墙地面上,将长木条排成棋盘状,用木块架空,然后在空格里撒满铁蒺藜,使登城的敌军无处下脚。
除此之外,郁阳的城墙上还配备了杀伤力极大的夜叉檑,檑木上面布满铁刺,檑木两端绑上了粗绳,用城上的绞盘控制升降,可以反复砸击登城的兵士。
这样敌来我往,彼此各有攻守城的奇招,战事胶着,双方消耗都很大,却一时分不出胜负。
即便是封峻亲自临战指挥,有石浩身先士卒、鼓动士气,又是这般骁勇无畏的陷阵营,猛攻了快一个月,仍然没有突破性进展。
不过,在攻城的明招以外,封峻也准备了一手暗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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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二日,入夜以后,寒风刺骨。
封峻视察完秘密工事的进展,踏着月色回到营中。他刚走到主帅大帐外,不禁一怔——一个肤色黝黑的浓眉少年站在门口,冻得一直搓手跺脚,可一见到他,又立刻规规矩矩地站直了。
“小黑,你找我有事吗?”封峻开口问道,心口不由得一紧。他每次一看到他,就会想起那个残酷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