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休戚与共
小黑微微低着头,避着他的目光,慢慢点了点头。
“进来再说。”封峻大步迈进帐中,径直走到火盆边烤火。他挽着袖子暴露创面的左前臂,几乎快要冻僵了。
小黑跟着他慢慢走进了帐中,有些不安地搓着手,站在门边,低声说道:“主公,明日攻城的先锋,让我也去吧。”
“不行,先锋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
“定下来也没关系,反正多我一个也不算多,我想……我想将功折罪。”
“谁说你有罪?”封峻叹了一口气,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转头看着小黑,又说道:“你站在门口干什么,还不过来烤火。”
小黑低眉垂眼的,站着没动,低声说道:“既然我没罪,那主公为啥这么讨厌我?”
封峻闻言,眉头不由得一皱,说道:“我什么时候讨厌你了?叫你过来烤火,听到没有?”
小黑怯生生地看着他,慢慢挪着步子,走到火盆边,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着距离。他默了一阵,又说道:“那主公为啥要把我赶出亲兵队?”
“我不是赶你,军中有不少将校都跟他关系好,如果我继续把你留在身边,他们难免有想法,现在正是上下齐心的时候……”封峻猛地止住话头,突然明白过来。他转过头,紧盯着小黑,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找你麻烦了?”
“不是,没人找我麻烦。”小黑微微低着头,没有看他。
封峻借着火盆的光,这才注意到,在小黑的脖子上,有一条暗红色的鞭痕,一直往下延伸到背上。
“怎么受伤了?让我看看。”封峻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戎服后领,想要拉开查看他的伤势。
小黑吓了一跳,死死拽住领口,抬起头一脸惊慌地看着他,急声说道:“我没事!真的,主公,我没事。”
“没事就让我看看。”封峻手上暗自用了力气,一把拉开了他的后领。
果然,在小黑的后肩上,密布着青紫的淤伤和鞭痕。看得出来,有些是旧伤,已经快要好了,可有些明显是刚添上去的,伤口破了皮,渗出细细的血珠。
封峻放开他以后,瞪着他厉声问道:“这是谁干的?”
小黑慢慢整理着衣襟,闷声说道:“也是我自己做得不好,犯了军法,受罚也是应该的。”
封峻闻言,眉头一下紧皱了,他在军中多年,当然心知肚明——只要上头的人看你不顺眼,完全可以轻而易举找你的茬,再打着军法的幌子,用公刑泄私愤。
他看着小黑,又说道:“我知道,你惹不起那些人,那你应该早点来告诉我,我肯定会帮你。”
“其实,这也没啥,反正我皮糙肉厚的。”小黑抬起头看着他,少年气的脸上带着故作轻松的神色,“那些人心里有气,就冲着我来好了,这样一来,他们也就不会记恨主公了。”
封峻闻言,心中不由得一震。
军中皆传,顾良才跟他为了一个女人反目,死于内斗。那些人想要泄愤,自然不敢冲着他来,小黑又被他调离了亲兵队,可想而知,他这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
小黑本来就是无辜的,可他却只顾着自己的私心,不愿看到他而想起顾良才……他口口声声说会帮他,可事实上,却是小黑一直在默默承受这一切,到底是谁帮谁呢?
封峻想到这里,心里油然生出一阵愧疚,他对小黑说道:“那你回来吧,还是做我的帐下亲兵。”
小黑一怔,难以置信地扬起脸看着他,惊呼了一声:“真的?!”
“我说话算话。”
“那先锋的事呢?”
“我不是已经同意你回来了吗?”
小黑冲他一咧嘴,露出久违的笑容,说道:“等我当先锋立了功,正好名正言顺地回来,那些人也没话说。”
封峻看着小黑,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绝他的请求。
在攻城时,冲在最前面的先锋,要抵挡住守军第一轮的猛烈攻击,算得上九死一生。因此,那些充当先锋的兵士,在军中都会被同伴高看一等。小黑这样做,也是想证明自己,不愿被人说是得了他的庇护。
封峻想了一会儿,走到桌案前,拿起自己的黑漆弓,递给小黑,说道:“我的手受伤了,暂时用不了,先借给你。”
小黑的脸上露出几分惶恐,连连摆手,急声说道:“这是主公的弓,我怎么敢用。”
封峻拿着黑漆弓,朝他走近了一步,说道:“只是暂时借给你的,明天攻城回来,你要亲手还给我,这弓对我来说很重要。”
小黑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黑漆弓,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期待。他伸手接过这张弓,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瞪大了眼睛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小黑拿着弓,抬起头对他咧嘴一笑,说道:“主公就放心吧,我保证,明天一定原封不动的给你还回来。对了,这张弓,是别人送给你的吗?”
封峻朝火盆伸出手,一边烤着火,一边答道:“对。”
“是谁?你的朋友吗?”
“不……”封峻眉头一皱,他和裴修言之间的关系,实在难以定义。他略一沉默,对小黑说道:“他不是朋友,是一个重要的人。”
“那你们现在还常常见面吗?”
封峻不由自主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他已经死了,是我杀了他。”
“啊?”小黑一脸震惊地看着他,“这是为什么?”
封峻沉默了一阵,开口说道:“我之所以杀他,是为了救一个更重要的人。”
小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他的眼眶慢慢红了,眼中渐渐涌起泪水。他嘴角一撇,低下头,用袖子胡乱抹着眼泪,喉中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封峻一怔,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小黑抬起发红的眼睛看着他,带着几分哭腔说道:“我……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封峻越发不明就里。
小黑伸出袖子擦了一把脸,竭力克制着喉中的哽咽,说道:“顾将军……对我很好,去年冬天,我的手生了冻疮,老不见好,他还自己掏钱给我买药……我……我却杀了他……”
封峻闻言,不禁一愕,心中感到一阵苦涩的刺痛。
没错,小黑明白,明白这种迫不得已,也明白这其中需要承受的痛苦与煎熬。
长久以来,关于裴修言,关于顾良才,也关于元承光,这些压在封峻心头难以言说的重负,此时,竟然有些释然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强忍着眼泪的少年,奇怪,这少年似乎总能看透他的心事。
这时,封峻想到同意他明日去当先锋的事,又开始有些后悔。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不能再收回来,只是这件事实在凶险,真怕他……
封峻按捺住心中的不安,伸出手放在小黑的肩上,说道:“明天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还等着你当我的亲兵。”
小黑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将黑漆弓紧握在胸前,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说道:“主公难道忘了?我的八字硬得很,没那么容易死,而且,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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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晚膳里有一道珍珠黄耳羹,可否换成蜜豆丝枣羹?”一个婢女伏在门外,朝元靖云俯身一礼。
此时,元靖云半拥着狐裘,懒懒倚在公主府后室的暖榻上。离暖榻不远处,摆着两个雷纹铜盆,里面的寸长银炭烧得旺旺的,房中温暖如春。
她将目光从手中的书卷上移开,问道:“为什么要换?”
那婢女抬起头,有些迟疑着说道:“回禀公主,厨娘说,府里库存的黄耳已经用完了,上午派出门去采买的人……让门口的守卫给挡了回来。”
元靖云闻言,不禁怒从中来。她一下子坐起身,将手里的书忿忿扔在榻上,疾步走出了房门。
先前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一阵寒风吹来,元靖云紧了紧身上狐裘的领口,快步朝公主府的正门走去。门房见她来了,有些犹豫地打开了大门。
元靖云刚走到门口,前脚还没来得及迈出去,突然,眼前寒光一闪,两支银枪交错着铿锵一响,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不由得越发恼怒,看着那两个兵士说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拦我?”
一个南军的将校站在门阶上,转过身,看着她说道:“梁尚书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公主府。”
“他有什么资格管我府上的事?”
“公主说错了,梁尚书管的不是公主府,而是南军。”
“那你去告诉他,就说我要见他。”
那将校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刚才卑职已经说过了,梁尚书有令,擅自出入者,无论身份,格杀勿论。”
元靖云闻言,不禁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
那天,她千辛万苦逃回郁阳,谁知道,梁绍成早从沿途的官驿收到风声,她才刚进入上西门,就被南军拦了下来,原因很简单——她骑着有陷阵营烙印的军马,独身一人从陷阵营安然无恙地回来,有“私通反贼、成为内应”的重大嫌疑。
如今,在陷阵营兵临城下的紧要关口,郁阳城中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她实在百口莫辩。
很快,梁绍成在元舜的支持下,再次联合宗室长老,趁机抓住了她的把柄,褫夺了她的宗主之位,并且将她软禁在府中,如今已经过了一个月。
此时,元靖云正与那南军将校僵持不下,突然,她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正朝着这边急速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