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阵如弦月
封峻的想法很简单,对战精锐骑兵,步兵的机动性和装备肯定吃大亏,不过好在有战车可用,在兵力仅有敌军一成的情况下,如何利用地形和战车布阵,就成了最关键的胜负点。
封峻清点了岸边堆放的辎重,糟糕的是,战车仅有七十余辆,这个数目,要想组成战车阵对付两万骑兵,实在差得太远。他眉头紧锁,将目光投向苍河河岸,心中有了谋算。
“良才,你带人将这七十多辆战车,以弦月形分布在岸边,两头的位置紧靠河边,中间向前凸出。”
“背水结阵?”顾良才有些狐疑。
“我知道是兵家大忌。战车不够用,背后就以苍河为天然屏障,咱们能少防御一个面;前面弧形分布,也比通常的矩形三面布阵用的战车少。”
顾良才恍然大悟,立刻吩咐下去,各部的校尉和军侯带了数百个兵士,开始移动战车沿着河岸布阵。
封峻则去安排车阵中各类兵种的分布。照目前这种兵力巨大悬殊的情况,一人一箭的频次和速度,显然难以构成压制性的箭阵,这便要采取集束射箭的方式:一等射手一次开弓射三箭,二等射手一次开弓射两箭,三等射手仍一次一箭。
在布阵方面,三等射手最靠前,二等射手次之,一等射手在最后,因为敌军骑兵的冲杀,越到车阵前,聚拢得越密集,这样一来,就能确保每个弓箭手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陷阵营除了这一千多弓箭手,剩下的都是顾良才统领的槊骑兵,虽然没有马,但他们手中长一丈八尺的马槊和盾牌,只要合理运用,仍能对骑兵产生不小的杀伤力。
在顾良才布置好车阵以后,封峻将这些手持马槊的兵士,安排在阵内最靠近战车的位置,同时,在每辆战车的车辕上张设盾牌,以此保护战车,减缓敌军骑兵的冲击。
封峻走在这个独特的弦月阵中,最后一次巡视战阵。三批弓箭手和马槊兵都已就位,兵士和将校们在沉默中注视着他,他们的脸上,有焦虑,有疑惑,更多的是探询——
这场陷阵营的首战,在一开始就处在绝对的劣势,他们能否凭借这个古怪的战阵,赢得这万分之一的胜机?
封峻作为主将,对于这样那样的眼神,唯有报以毫不畏惧的坚定答复。
在这样令人忐忑的寂静中,远远传来闷雷般滚滚而来的马蹄声。封峻爬上一辆战车,看到远处敌军骑兵扬起的烟尘。
封峻看了一眼顾良才,没有说话,只是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场恶战就要开始了。
封峻拿出那张跟随他出生入死的黑漆弓,从箭壶中取出三支箭,在他身后的千余名弓箭手也如法炮制,静静等待他口中的号令。
封峻在越来越响的马蹄声中,看到胡夏骑兵的黑色旌旗,以遮天蔽日的雄壮之姿朝这边压来。他伸出持箭的手臂,感受着风向、风力,计算着敌军的速度。终于,他以三箭搭弓扣弦,瞄准敌军,暴喝一声:
“风力左二,箭上四!”
话音刚落,千余名弓箭手随他手中的箭,朝同一个方向满弓离弦,凝成一片羽箭铸成的暴雨,落到敌军先头部队的头上,以摧枯拉朽之势射倒一大片。
紧接着,第二轮箭雨射出。就在这时,敌军的弓骑兵也在疾驰中出击,箭雨落到半月阵中,射倒了不少兵士。余下的兵士在盾兵的掩护下,训练有素地快速射出第三轮箭阵。
封峻见状心中大慰,有此实战,方知陷阵营训练有成。两军交战,临敌不过三发,敌军从进入弓箭射程到正面交锋,己方最多来得及射出三轮弓箭,他所采取的集束射法,就为了在这宝贵的交锋前刻,多射出一倍的箭量。
正如封峻所预料,刚才的三轮箭阵后,折损的敌军兵将达到了两三千人。
就在这时,敌军已到阵前,以精锐骑兵惊涛骇浪般的冲击力,猛烈地撞击战车和盾牌,发出了巨大的铿锵声。与此同时,敌军手中的马槊戈矛,从盾牌和战车的缝隙中刺入,所幸阵中防守的兵士早有准备,伤亡不大。
挡住了敌军第一轮冲撞以后,只听见顾良才暴喝一声:“起!”
原本躲在战车和盾牌后面的马槊兵,由两三人握着一支马槊,从战车和盾牌中的缝隙中,向前突刺狠狠贯穿敌军的身体。然而,在刺穿敌军以后,他们并没有往后抽出马槊,反而继续推进。
此时,因为弦月阵的正面是弧形,迎击面相对较小,后方的骑兵还在继续冲杀,却一时不能打开突破口,因此就胶着在战线上,彼此拥成一团,试图以后方持续不断的冲击力,以强力突破车阵。
阵中的马槊兵正是利用这一点,以锐不可当的丈八马槊持续刺入,竟然能够一连洞刺穿三四个敌军。一时间,弦月阵的战线上,敌军的尸体已经渐渐堆积起来,估摸又折损了一两千。
封峻注意到,风向改变了,于是大喝一声:“风力右一,箭上三!”
此时阵前正在鏖战中,盔甲兵器碰撞声、兵士冲杀喊叫声乱成一团,为了确保封峻的口令准确下达,箭队的将校队官们纷纷朝自己的兵士大声复述。
封峻探出身子,看见一个敌军踏着堆积在阵前的尸体,即将要越过车阵。他立刻引弓放箭,一箭正中敌军门面,射倒在阵前。
封峻拿着弓箭,开始沿着车阵内侧的边缘走动,同时急切地扫视敌军的阵营。
在哪里?
他在心中自问。
一片乌压压冲杀的敌军中,一张黑色大纛迎风飘展,突然出现在他视线中,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那张黑色大纛下面,一个身穿两当甲的将军骑在马上,腰间围束着一张威风凛凛的虎纹皮围,并没有加入冲杀的行列。
显然,这就是他要找的敌军主将。封峻还来不及欣喜,一支流矢贴着他头上的兜鍪呼啸而过,他埋低了身子掩护,对身边一个队官吩咐道:
“拿巨弓长箭来。”
封峻在刚才的匆匆一瞥中,已经测算过了,那个敌军主帅的位置太远,显然故意站在弓箭射程以外。要想杀他,普通的弓箭根本射不中。
更棘手的是,由于战车盾牌挡在中间,他只能将箭以弧线射出,这势必会减少杀伤力,那主帅穿着重甲,加上这样远的距离,很可能不会一箭毙命。
如果可以直线射击……
封峻皱着眉头急剧思忖着,突然看到地上的盾牌,眼前不禁一亮。此时队官取来了巨弓长箭,他指着地上的盾牌,向队官吩咐道:
“把我举起来!”
那队官立刻找来三个兵士,蹲在地上,四人一人一角,将那面盾牌顶在肩背上。封峻正要一步踏上去,突然听见一声大喝:
“你疯了!”
封峻抬眼一看,顾良才双目圆瞪,一脸焦切地看着他,又喝道:“上去当活靶子吗!”
封峻还没开口,看到顾良才手中的马槊,再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长箭,灵光一闪。
封峻快步跑到顾良才面前,说道:“借我用用。”也不等他答话,一把抓过顾良才的马槊,用膝盖一顶,折成两段——有枪头的那一段马槊,约莫有七八尺长,这样的“长箭”,点钢破甲不在话下,配巨弓正合用。
顾良才看他一意孤行,便负气一般转过身去,重新找来一杆马槊,亲自守在他面前的车阵前,防止被敌军冲破。
封峻拿着巨弓和半截马槊,一步踏上兵士扛着的盾牌,大喝一声:“起!”
在兵士背负盾牌站直的一瞬间,封峻也站起身,抬起一脚,踩在巨弓的弓弣上,以脚引弓,右手拉弦,将那半截马槊作箭,引满弓后立刻放弦,朝敌军那面黑色大纛直直射出,巨弓的弓弦发出“砰”的声响,震得他手臂发麻。
由于封峻站在高处,早就吸引了敌军的注意,几乎在他放弦的一瞬间,一阵箭雨朝着他的方向飞驰而来。他翻下盾牌,和兵士躲在顾良才备好的盾牌掩护下,这才幸免于难。
射中了吗?
封峻抿紧了嘴唇,心口砰砰直跳。他来不及确认敌军主将的生死,只是坚守在车阵最前沿,在一次又一次抽箭射出的过程中,明显感到敌军的冲杀减缓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剩余的敌军骑兵停止冲击车阵,开始快速后撤——这说明敌军主将已经阵亡。
顾良才抬手擦了下脸上的血,看着溃散的敌军,对他说道:“要是有马,咱们在西北面追截,一窝端了。”
封峻没有答话,放眼望去,弦月阵的车阵前,死去的兵士和马匹像杂草一般胡乱生长,有些被马槊洞穿,有些被羽箭射中。粗略估计,敌军伤亡在一万人以上,陷阵营折损约有数百人。
“你要的马来了。”封峻拍了一下顾良才。
他们一起转头,望向夕阳映照的苍河水面,在波光粼粼的霞光中,几艘运输船朝他们这边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