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兵者诡道
向圭听到封峻说的话,肩膀猛地一抖,刚才的嚣张气势烟消云散。
他面如死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上前,也顾不上右手的伤,亟亟朝他叩拜行礼:“大将军饶命!末将知错,还望大将军网开一面——”
“狗日的!”石浩突然暴喝一声,飞起一脚踹在向圭肩上,将他踢翻在地,“大将军是这么好糊弄的?”
封峻冷冷注视着石浩,不动声色。向圭一回来就躲到他的中军大帐,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石浩一把揪住向圭的戎服衣领,拖着他到封峻脚下,狠狠压着他的脖子,亢声说道:“你这人我还不知道?喝了二两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嘴里尽是些不干不净的,说!你在背地里说过些什么,还不赶快向大将军赔罪!”
封峻心中冷笑一声,石浩演的这一出戏,就是想把他架在火上烤。
短短三年见,封峻从鹰扬将军到官拜大将军,成为四品以上唯一一个出身寒门的武将,身居高位,多少人妒忌得咬牙切齿,明知道他在漳鹿平定叛军的不世之功,仍然在背后恶意诽谤他,说他是靠着巴结公主、攀了高枝。
由于之前两任长官的缘故,朔北军对他一直有所非议,向圭就是其中最为明显的一个。他已经不止一次听闻,向圭酒后胡言,将他与靖云的关系编排得不堪入耳。
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石浩偏偏捅破这件事,就是想要架着他——如果他重责向圭,摆明了公报私仇,留下话柄。
封峻想清楚了这些利害关系,便盯着一脸怒容的石浩,沉声说道:“石都尉应该知道,谎报敌情,犯了军法十七禁令五十四斩之一,罪无可恕。”
石浩一把放开了向圭,朝封峻抱拳一礼,说道:“话虽如此,还望大将军让他将功折罪,留着他这条狗命,免得触了阵前斩将的忌讳。”
“可惜,在我的军中,阵前斩将不是忌讳,欺上瞒下才是。”
“大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石浩抬起眼紧盯着他,伸手指着右边的残耳,“六年前,要不是老向拉了我一把,胡夏兵砍掉的就不是半个耳朵,而是我的半边脑袋。我要还他一条命,这次你放过他,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封峻注视着石浩,凝神思忖着。石浩在朔北军中多年,素来骁勇善战,从一员普通兵卒,出生入死爬到现在的位子,虽然才接管朔北军不久,却很得人心,军中死党众多。
如果封峻要想真正收服朔北军,那其中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设法收服石浩。
可是,这个先例一开,从此以后,军中讲人情不讲法度,令行禁止就成了一句空话。如果没有铜墙铁壁般的军纪,也就没有铜墙铁壁般的军队。
封峻想到这一层,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时,他再次注意到,在石浩紧缩的瞳孔中,隐隐闪现着鹰隼般的冷光。
对了,鹰——得饿着,要是喂饱了,也就飞走了。
封峻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向圭,说道:“军法无情,单是损兵折将,还罪不至死,他不该心存侥幸。”
“这么说来,大将军是不肯卖我这个人情?”石浩的脸色骤然一沉,眼神中透出凛然杀气。
封峻没有回答,朝帐外的几个亲兵一抬手,说道:“来人,拿下向圭和副都督,就地正法。”
“慢着!”石浩暴喝了一声,“噌”地拔刀出鞘。
“你要反了?!”顾良才疾步上前,挡在封峻面前,拔出腰刀直逼石浩的脖颈。
一时间,大帐内外寒光四射,站在帐外的朔北军将校,纷纷拔刀出鞘,将封峻等人团团围住,气氛霎时降至冰点,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封峻的目光越过顾良才的肩头,盯着石浩阴沉的脸。
双方一旦动手,绝不止中军大帐的几条人命这么简单,必然会引发两万陷阵营和一万五千朔北军的混战。
封峻在排营时刻意留了一手,将陷阵营的营盘扼住几处易守难攻的要冲,把朔北军的营盘分散排在中间和两翼,如果像现在这样,摸着黑仓促开战,朔北军讨不到便宜不说,甚至很可能全军覆没。
封峻注意到,石浩的嘴角渐渐绷紧了——对,石浩久经沙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那么,他会怎么做?难道用一万五千朔北军的命,来换向圭一个人?
封峻心中有了决议,便上前一步,将顾良才架在石浩脖子上的刀移开。
顾良才一怔,转过头神色惊疑地看了他一眼。他与顾良才交换了一个眼神,顾良才慢慢垂下了刀,站在他的旁边,一脸戒备地盯着石浩。
石浩见状,眉头渐渐皱紧了。他低头看着向圭,将拿在右手的刀换到左手,说道:“老向,这回你自己找死,我实在保不住你,这个,就当做给你送行吧。”
石浩话音刚落,立刻左手举起刀,右手抓住了右侧那只残耳。
只见寒光一闪,石浩一刀割下了那只残耳,顷刻间鲜血喷涌而出,顺着他的肩头滴落在地上。
石浩那仿佛铁塔般的身躯,左右摇晃了一下,剧痛霎时扭曲了他的五官。他咬紧了牙关,从牙缝中滋滋吸着冷气,颤抖着手,把割下来的那只残耳,扔在向圭面前的地上。
站在门口的朔北军将校一片哗然,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有的人扶石浩坐在胡床上,蹲下身用肩膀撑着他的背;有的人撩起帔风揉成一团,压住他的伤口止血;还有的人拎着医官的衣领咆哮,让他赶快救人……
向圭怔怔地看着地上沾满鲜血的残耳,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在淋漓喷溅的血迹中。他慢慢俯下了身,朝石浩重重磕了一个头。
封峻稳住了心神,一抬手,帐外四个陷阵营兵士走进来,一左一右架着向圭和副都督走向法场。
这时,封峻转过头,正迎上了石浩凌厉如刀锋的目光。他坐在忙成一团的部将中间,像锁定猎物的豺狼般,死死盯着封峻。
他当然明白,他与石浩的这个梁子,已经结得很深了。
封峻转过身,走向帐外的夜幕中,将帐中的喧嚣和淡淡的血腥味抛在身后。顾良才带着几个亲兵紧跟在他身后,朝陷阵营的主帅大帐走去。
过了一会儿,等他们走出了朔北军的营盘,顾良才走到封峻的身边,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收到前军战况的军报?我怎么不知道。”
封峻没有说话,将怀中的那封信递给顾良才。
顾良才展开一看,在清朗的月色中,信纸上只有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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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三,封峻率领的三万五千中军,驻扎在松延,与张亭志统帅的十万胡夏军,相距不过数十里,照这样的速度,至多四五天,两军就会交锋。
这不是封峻第一次与张亭志打交道。从前他还在建州铁骑时,张亭志用兵如神的威名,就已经传遍了大宣朝野上下,建州的将领们与胡夏交兵,但凡知道张亭志在军中,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丝毫不敢有半分马虎。
刚过了未时,封峻从军需处出来,正碰到顾良才朝他匆匆走来,说道:“哨兵回报,有胡夏使者来访。”
“现在人在哪儿?”封峻眉头一皱。
“老规矩,在营外三里候着。”
“这个时候,胡夏的使者来干什么?”
“我也觉得蹊跷。”
封峻凝神细细思索着。按照惯例,两军交战,不拒来使,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过,但他总觉得,在此时此刻,其中别有深意。
此前的垅青阜一战,两千胡夏军作为诱饵,将五千前军引至围地,再干脆利落地封锁隘口,关门围杀。这样的打法,他一听,就知道必然出自张亭志的部署。
自从问斩了向圭和副都督,两颗五品武将的人头落地以后,封峻明显感觉到,朔北军的将校对他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
先树威,后立信,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尤其是与张亭志一决胜负的关口,他绝不容许有将令不达、贻误战机的事发生。
想到这一层,封峻突然灵光一闪。
他出身寒门,才刚刚官拜一品,就已经感受到如此多的妒恨。张亭志身为汉人,想当初深得庚狩的信任,一年内连升五级,后来更是破例官拜丞相,如今踩在胡夏百官的头上,已经有十年,他树敌多少,可想而知。
自从庚狩病逝以后,张亭志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如今他统驭大军在外,诸王子又割据作乱,在这种内忧外患的危局中,新任天王庚翼不过二十岁,恐怕没有庚狩用人不疑的胸襟和气魄,有心之人只要稍稍挑拨……
封峻已经看到,一个崭新的机遇正摆在他面前,他只需顺水推舟、借力打力,便能扳倒张亭志。
这样一来,以后无论是谁接任张亭志的统帅位子,他都可以视若等闲,不用与张亭志硬碰硬,他就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兵力,为下一步进攻厉城抢占先机。
可是,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