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不离不弃
元靖云从暗无天日的昏睡中醒过来时,只觉浑身酸痛,全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一般。
她难受得蹙紧了眉头,从床上勉强撑起身,额上滑落一块冰凉的湿帕。她拿起湿帕,随手放在了床榻边的几案上。
几案旁立着一只白纱灯笼,柔和的暖光均匀洒在室内,元靖云环视着这个陌生的房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掀开了身上盖着的锦被,发现自己换了一套干净的圆领小袖绢制内衣和长裤。她伸手摸了摸有些刺痛的脖子,颈边的剑伤裹了纱布,身上的脏污和汗臭消失了,擦伤都抹了清凉的药膏,就连手肘内侧的细小划伤也没放过,全身散发出淡淡的草木药香。
元靖云骤然想起了一个名字,像一条鞭子抽打她的心,痛得她一颤。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稳住心神,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绢内衣。
这算什么?他既然这般绝情绝义,又何必惺惺作态。她早已下定决心跟他一刀两断,宁可走出门去被抓被杀,也绝不受他摆布。
元靖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发觉喉咙像火烧般灼痛。她扶着有些昏沉的额头,从床榻上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的桌前,从壶中倒了一杯水,捧起来一口气喝完,缓解了口中的焦渴,又倒了一杯慢慢喝着。
她从镂花的窗户看出去,天已经黑透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自从她晕倒后,又累又病,意识一直模模糊糊、时睡时醒,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你醒了?”
元靖云听到身后这个声音,吓了一大跳,猛地呛咳了一口,直咳得她满脸通红,好不容易才止住。
元靖云抚着胸口直起身来,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艳光四射的女子站在她身后,那双秋波流转的桃花眼睨着她,娇艳的红唇边隐隐带着一丝嘲讽。
好一个标致的美人儿!只见她穿着一条淡青潞绸螺纹月华裙,腰系芙蓉色柔丝腰带,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交错中,越发显得旖旎动人。元靖云心中暗自惊叹了一声,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竟然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元靖云将杯子放在几案上,盯着她那张俏丽的脸庞,问道:“不知你是哪位?”
她柳眉一挑,皓齿红唇中抛出两个字:“新桃。”
“你是顾良才的夫人?”元靖云这才恍然大悟,之前听他提起过。这么说来,此处便是顾宅。
新桃轻移莲步,将那张精致的芙蓉面凑到她跟前,盯着她妩媚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你还不知道,我认识封峻,比认识顾良才更早。”
元靖云一愕,怔怔看着新桃,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新桃审视着她困惑的表情,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说道:“我第一次遇见封峻,是在建隆的常乐坊,他跟着一位贵公子来的,我跳《百鸟朝凤》时,场上有二三十个舞姬,他偏偏直愣愣地盯着我,我跳《空山临海》时,他照样谁也不看,还是直愣愣盯着我。劝酒时,我凑到他耳边,跟他说:‘你只要拉一下我的小指头,我就跟你走。’他脸一下红了,然后——”
“够了!”元靖云脱口而出,一团妒火轰地燃起,烧得她心口发痛,手脚却像掉进冰窟,凉得刺骨。
她怎么会想不到?那些外镇军的将领,即便在京中娶了妻,在驻地也大多养有姬妾,她竟然自负到从未疑心过他,总以为她会是他的例外。原来,她一直蒙在鼓里,他早就另有所爱……也难怪,像这样艳压群芳的美人,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呢……
元靖云撑着桌角勉强稳住发软的身子,连日来的疲惫和委屈霎时涌上心头,她捂住胸口,只觉一阵阵紧缩般的刺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这般绝情绝义的原因吗?也对,正如他所说,她如今失势,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又如何比得上这般娇艳的红粉佳人呢……
元靖云想到来之前对他的殷殷期待,只觉喉中哽咽、眼眶发烫,眼中克制不住地泛起泪水。在泪眼朦胧中,她注意到新桃正紧盯着她,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
元靖云霎时回过神来,断然不肯在新桃面前失了颜面,让她白白看笑话。她伸手擦掉眼角的泪,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等到她的思绪渐渐清晰了些,开始觉出了几分蹊跷,且不说别的,以他和顾良才的关系……
新桃斜睨着她,面露得意地说道:“这就听不下去了?后面还有更精彩的呢——”
“你先遇到封峻,”元靖云冷冷打断了她,“后来却嫁给了顾良才,这说明什么?”
新桃一怔,讥笑渐渐僵在脸上,眼中光采黯淡了几分,神情讪讪的。
果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盯着新桃,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慢慢落了地。
元靖云惊觉自己的这种变化,又开始恼恨自己,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跟他一刀两断,还管他的事情干什么?尤其想到,刚才还为他气得掉眼泪,她更觉一阵赧然。
“多谢你照顾我,”元靖云定了定心神,环视了一圈,“我的衣裙呢?”
“我又不是你的婢女,我怎么知道。”新桃翻了个白眼。
“那把这件借我。”元靖云忍住全身酸痛,快步走向墙角的木质衣架,取下一件海棠红交领窄袖实地纱襦衫。
“怎么?公主就能横行霸道,强抢民女的衣服?”
“顾良才是四品,你哪是什么民女。”元靖云将襦衫套在绢内衣外面。
“四品命妇就该抢?”
“借你的,将来十倍还给你。”元靖云又取下架子上的萱草黄纱长裙,绕在身后相交,将系带拉到身前勒紧系住,打了个结。
“我的衣服都新,”新桃对她嘲讽一笑,“公主念旧,只怕看不上眼,又何必始乱终弃呢。”
元靖云听出新桃的言外之意,知道她是在暗讽玉恒的事,为封峻鸣不平。
可她转念一想,新桃要逞口舌之快,那便遂了她的意,自己却没有与她分辩的必要。于是,她低头整理好宽大的裙幅,匆匆朝门外走去。
“你的东西不要了?”新桃懒洋洋地问道。
元靖云闻言,猛地站住脚,一摸腰间,转身看向新桃,说道:“那些首饰都留给你——”
“我的眼皮子才没那么浅,不稀罕。”新桃叉着手,斜睨着她。
“只是有一块玉牌,和一把……”元靖云轻咬住嘴唇,一时踌躇起来。
新桃袅袅娉娉走到她面前,说道:“那把刀,是他送给你的?”
“那把刀你留着吧,我不要了,”元靖云眉头微蹙,心中有些五味杂陈,“只是那块玉牌实在要紧,请你还给我。”
“可惜,不在我这儿。”
“那在哪儿?”元靖云心头一慌。
“你说呢?”新桃冷哼一声。
元靖云一怔,他扣着宗主令,自然知道这对她的重要性。她只觉一股浊气堵在胸口,有种受制于人的愤恨和不甘——她已经沦落到这般田地,凭什么还要受他要挟?
“那我也不要了。”元靖云打定了主意,蹙着眉看了新桃一眼,忍着浑身的酸痛,大步朝门外走去。
“小心!”
元靖云刚走到廊上,听见新桃疾呼了一声。她还没回过神来,却见新桃朝她猛地扑来。就在新桃撞倒她的一瞬间,她只觉左肩上爆出一阵钻心的剧痛,眼前一片发黑。
“来人啊!有刺客!”
她听到新桃大声呼喊,慢慢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倒在了廊上,新桃正抓着她的手臂,奋力将她拖进屋内。
剧痛如排山倒海般猛烈袭来,一次又一次淹没了她的意识。她口中呻吟,冷汗涔涔,屋内摇曳的烛光晃花了眼睛,也不知什么时候新桃放开了她的手。她颤抖着手摸向左肩,手中一片滑腻温热的触感,是刺目的血。
“靖云!”
她耳边炸开一声熟悉的暴喝,眼前出现一张焦躁至极的脸。她轻呼了一口气,没由来地心中一安。
封峻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把她横抱起来放在床榻上,将她伤口附近的衣服撕开了些,拿起几案上的棉帕,伸进衣服中,紧紧按在她左肩的伤口上,痛得她惊呼一声,浑身瑟瑟发抖。
封峻一手按住她的伤,一手解开她腰间的系带。
元靖云心中一惊,猛然回过神来,想起已经跟他恩断义绝,便要挣起身来。稍一动弹,她又疼得眼冒金星,呻吟出声,额上渗出密密的冷汗。
“别动!”封峻低声喝道,眉头紧皱着。
元靖云强忍着痛,倒吸了一口凉气,冷冷说道:“不准碰我。”
“先止血要紧,”封峻面色铁青,显然正强压着怒气,“弄好了,要杀要剐,我都没话说。”
“你去找大夫来。”
“现在哪有大夫。”
“那你让新桃来。”
“她伤了手。”
“那就让婢女来。”
“婢女不会裹伤。”
“我与你再无瓜葛,不准碰我。”
元靖云强忍着痛,冷眼看着他,明知他苦于无计可施,也一步不肯退让,决绝地要跟他划清界限。
这时,她突然注意到,他脸上急火攻心的怒意,渐渐黯淡了下来,在他凝视着她的目光中,浮现出掩饰不住的痛楚。
“就这一次,”封峻神情苦涩,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颤声说道,“今晚之后,你就当世上没我这个人,我绝不踏进你房门一步,你愿意跟谁在一起都行,我也绝不来打扰你。”
元靖云一愕,何尝听不出这话中椎心泣血之意,仿佛从蒙蔽耳目的偏执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千头万绪霎时涌上她的心头。
她蹙着眉垂下了眼帘,不再说话。
封峻见她不再抗拒,利落而轻巧地褪下她的上衣,用干净的棉纱擦去伤口的血,撒上止血止疼的药粉,再用厚厚的棉纱压住伤口。
他小心翼翼扶她坐起来,知道她虚弱坐不稳,便让她紧靠在他胸前。他一手按着棉纱,另一只手绕着她前胸和肩膀,一圈圈裹着绷带,直到不松不紧地稳稳包住伤口。
然后,封峻将她轻柔地放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替她盖了,走出了房门。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浸湿一张干净棉帕,绞干后,又掀开被子,给她擦拭身上干了的血迹,再帮她穿上一件干净的圆领小袖绢内衣。
等他井然有序地做完这些繁琐的事情,元靖云的意识慢慢模糊起来,因为失血虚弱,加上药粉开始起效,伤口没那么疼了,困意便涌了上来。
他站起身,次第吹灭了房中的几根灯烛,屋里的光线暗了些,只留下窗边的一盏孤灯。
元靖云半睁着眼,看到他向门口走去。
这就要走了?
她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封峻走到门口,上了插栓锁好门,拿起桌上的腰刀,又朝床榻边走来。
他在逆光中看了她一眼,转身坐在床榻前的榻登上,背靠着床沿,怀中抱着腰刀,仿佛石像般沉默坚定。
元靖云见状,心中柔软地一痛,明白他打算整晚守着她,度过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她在昏暗的烛光中,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轮廓——他宽阔平整的肩膀,他喉结清晰的脖颈,他坚毅严肃的侧脸……
在越来越沉重的倦意中,她的心像在苦涩的潮水中起起落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但愿,更漏滴得再慢一些,黎明不要来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