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到头一梦
由于元靖云站在门内,看不见两边的情形,也不知道骑马来的人是谁。等到那马蹄声来到了门口,她这才看到,来者却是戚太尉。
戚荣卓翻身下马,面色凝重阴沉,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
那将校抱拳一礼,正要开口,戚荣卓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他。那将校接过信,看完了以后,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对部下一抬手。原先挡住门口的那两个兵士,立刻收回银枪,立于身侧。
元靖云见状,正心生疑惑,却听戚荣卓声音嘶哑地开口说道:“公主,快跟我走,澜儿要见你。”
戚澜?!
元靖云心中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霎时笼在她心头。她来不及细想,便让人牵来马,跟着戚荣卓朝太尉府的方向驰去。
寒风呼啸,刮在她的脸上生疼,不过,倒让她的思路清晰了几分。
如今梁绍成手中掌握着南军,此消彼长,这就代表戚太尉已然失了势。然而,戚太尉却能仅凭一封信,将她从守备如此森严的府中接出来。
尤其令她心惊肉跳的是,戚太尉这般急着找她,难道戚澜出了什么事?
元靖云想到上次见她的情形,她的病……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甚至没有勇气去开口问他。
很快,她和戚荣卓来到太尉府。戚荣卓走在前面,面色阴沉,健步如飞。她步履匆匆地跟在他后面,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顺着熟悉至极的路线,来到了戚澜出嫁前住的闺房门口。
戚荣卓在门口止住脚步,眉头紧皱地看着她,说道:“公主快进去吧,澜儿在等你。”
元靖云的心砰砰直跳,她按捺住心中的不安,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了房门,立刻闻到一股浓烈得刺鼻的草药腥气。
她慢慢走了进去,看见戚澜躺在床上,竟然面如死灰,双眼深陷,嘴唇发青,她几乎快要认不出她。
怎么会?戚澜的体质素来强健,果真是病来如山倒?对了,她恍然大悟,因为……承光。
元靖云的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紧了,胸腔剧烈起伏着,却仍然感觉喘不过气。她慢慢走到她的床边,颤声唤她:“阿澜……”
戚澜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地说道:“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还以为……再也等不到你了。”
“快别说傻话。”元靖云握紧了她冰凉的手,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神竟然有些飘忽游离。她心口一痛,明白戚澜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
戚澜慢慢抽出被她握住的手,伸出指尖,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大拇指,说道:“我上次……动手打了你,一直很后悔,你……别怪我。”
元靖云闻言,不禁一愕——这个动作,是她们小时候约定过的求饶暗号,戚澜自幼性子要强,要是两人之间闹了别扭,从来都是她主动向戚澜服软示好。
如今,到了临终之际,她却……原来如此,她一直放不下的,是这件事。
元靖云念及此,再次紧紧握住她的手,泪水渐渐涌上眼眶,看着她柔声说道:“我知道承光在你心里的份量,又怎么会怪你呢。”
戚澜听到承光的名字,长长叹息了一声,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根本杀不了封峻。”
元靖云一下想起那晚对戚澜的许诺,心中不由得一阵慌乱,急急分辩道:“不是这样的,当时我联络了辛德义,让他假意结盟,我想的是——”
“算了吧,”戚澜打断她,轻轻摇了摇头,“阿云,你还记得吗?我八岁就认识你了,就算你骗得了别人,就算……你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我。你根本杀不了他,因为……你心里放不下他。”
元靖云闻言,不由得瞠目结舌。
戚澜的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照亮了她这一个多月以来,一直不愿面对、苦苦逃避的真相——就算明知道辛德义不能胜他,如果再让她选一次,她仍然不能狠下心,把刀刺入他的胸膛。
对,她做不到。
如果他不在这世上了,那她也……
元靖云轻叹了一口气,握着戚澜的手,慢慢靠在脸颊边,哽咽着轻声说道:“对不起……你能不能原谅我……”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戚澜的呼吸声,仿若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要多谢你……谢谢你,送我一个……如意……郎君……”
元靖云猛然觉得手中一沉,戚澜的手几乎要滑落下来,她连忙紧紧拽住,无限怜惜地放在胸前,看到戚澜眼睛半睁着,口鼻中气息已绝。
她在泪眼朦胧中,久久凝视着戚澜,她们自幼相识、相伴和相知,一切倏忽而过,浮光掠影般划过她的心头。
元靖云轻轻放下了她的手,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口气。就像阿澜说的,喜欢一个人,真的没有错吗?
或许,人生在世,恍若一梦。
为什么她竟然这般糊涂?时至今日,她才恍然大悟——她怕的不是死,而是不知为何而活。
元靖云推开了房门,走出了房间,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她深吸了一口气,闻到庭院中湿润冰凉的泥土腥气。
天早已黑尽了,戚荣卓仍然站在门口,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悲痛和探询的神情。
元靖云看着他,没有说话,沉默就是答案。
戚荣卓转过身,低下头靠着廊柱,握紧了拳头,肩膀开始轻微地抖动。过了好一会儿,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她,双眼红肿,声音嘶哑地说道:“有劳公主陪着小女走完最后一程,我这就派人送公主回府。”
元靖云站着没动,看着他说道:“敢问戚太尉,现在城中的守军情况如何?”
戚荣卓一怔,略一沉默,开口答道:“如今陷阵营攻城甚紧,金川门的城门校尉,先后已经阵亡了两个。”
“那濮南王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濮南王和他的建州军,现在还陷在海西,脱不开身。”
元靖云朝他走近了一步,说道:“这段时间我被软禁在府中,为何今天他们会同意我出府?”
“我事先找梁绍成要了一封手书。”
“那手书上,是否写了我回府的时限?”
戚荣卓盯着她,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警觉,说道:“手书上写着,让公主天亮前回府。这一点,公主就不用想了,他的人跟着我们来的,想必太尉府的每道门,都布了他的暗哨。”
“戚太尉误会了,我并不是想逃。”元靖云伸出手,指着他的脚说道,“我只是注意到,戚太尉的裤腿上,沾了许多水渍。”
戚荣卓一怔,脸色沉了下来,没有说话。
元靖云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说道:“今日午后落了雨,地面湿滑。而戚太尉身上的衣裤,只有膝盖以下湿透了,不像是淋了雨,倒像是跪在地上弄湿的。”
“公主有话直说,不必绕来绕去。”戚荣卓的脸色愈发难看。
“我只是觉得,梁绍成这个人,一贯都是小人得志的嘴脸,最爱趁人之危。戚太尉为了这般要紧的事找他,他绝不会放过这个耀武扬威的机会。”
“他算个什么东西!”戚荣卓面露愤然,抬起一拳猛地砸在廊柱上,“我官拜一品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乞食,今日竟敢在百官面前如此折辱我!”
“戚太尉认为,梁绍成这人,比起裴庆如何?”元靖云紧盯着他。想当初,扳倒裴庆的金川门之变,正是她与戚荣卓的首次合作。
戚荣卓一怔,立刻露出会意的表情,说道:“当然比不了。不过,如今他手中握有南军。”
“当年裴庆的手中也有南军。”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的南北军,算得上势均力敌。可现在北军主力全灭,南军有将近一万人,城中的北军却仅有一两千。”
“戚太尉难道忘了?北军虽然人少,却有城门校尉镇守着十二道城门。”
“城门校尉?”戚荣卓面露惊疑,“难道公主说的是?!”
元靖云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只要打开城门,等陷阵营入了城,自然能够与南军抗衡。”
戚荣卓盯着她,眉头紧皱,说道:“公主别忘了,这可是谋反。”
“金川门之变的时候,我与戚太尉拒天子于城外,倘若裴庆胜了,我等何尝不是谋反?成王败寇的道理,想必戚太尉不会不懂。”
戚荣卓沉思了一阵,摇了摇头,说道:“公主这招驱虎吞狼之计,根本行不通。到时候,梁绍成的确是倒了,可等到封峻入了城,绝不会像梁绍成那样,甘心当个辅政大臣。”
元靖云看着他,凛然说道:“戚太尉真是糊涂了。有梁绍成在,戚家的声名不复。可是,假如换做是封峻,戚太尉凭借如此大功,就算元家不是往日的元家,戚家却仍然是往日的戚家。”
戚荣卓看着她,眼神颇为复杂,有些迟疑着说道:“公主,你……难道……”
“我这番肺腑之言,的确是为戚太尉尽心谋划。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望戚太尉三思而后行。”
元靖云说完以后,踏着清冷的月色走进了庭院。寒风凛冽,她把吹得冰凉的手,慢慢放在腰上,摸到了缝在腰带中的第二封遗诏。
她抬头望着皎皎明月,心中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谁能料到,世事兜转,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