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起,给人带来一丝温暖的错觉,沿街小商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的行人,汴京城照旧繁华似锦。
天下居的吃食照旧是十分的精致,色香味俱全。
早睡晚睡的客人纷纷起床,好几个跑堂一早儿的,穿着一件薄衫,也跑出了满头的汗。
细火慢炖的鸡蓉碧梗粥,羊肉馒头,羊肉饺耳,羊肉汤面,凉拌鸡丝,薄切黄金火腿,细切腌王瓜,乳酪羹,上了一托盘又一托盘。
汴京人的味口重,多喜荤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抗外头看起来阳光遍地,却实则有些寒冷的天气。
但夏荷间尊贵的客人似乎很喜欢素食。一早儿吩咐下来的菜式是素馅馒头,素汤面,百合莲子粥不放糖,素拌生菜,听起来跟宝相寺有名的素斋有得一比。噢,倒是另外点了一簸箕的胡饼与羊肉汤面。
天下居里头的人都是人精,细细一琢磨,便省得那些素食是主子的,胡饼与羊肉汤面是那几个五大三粗的随从的。
琢磨过后,下在素食的心思便多了几分。
毕竟,昨晚夏荷间尊贵的客人可是将容颜出色的喜珠赶了出来呢。那喜珠仗着相貌出色,身材又好,又精通琴棋书画,对一般的贵客还瞧不上眼呢。可谁能想到竟然还有贵人瞧不上她。昨晚被驱赶出来后,足足的在房中哭了一个多时辰呢。这哭得那是梨花带泪,嘤嘤嘤嘤的,将仰慕她的那些人给心疼坏了。
其中便有那么一个,是天下居灶房里掌勺的廖大。
廖大二十六七岁,爱慕喜珠已经有五六年的时光了。他也从一个帮厨慢慢的上进为独当一面的厨师。他爱慕喜珠的心从来没有断过,可喜珠对他向来是欢喜了便甜言蜜语,不高兴了便冷眉相对。但世上总有些人鬼迷心窍,便是那人对他没有好脸色,也要将自己的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这廖大,可就是其中的那一个。
心爱的女人受了委屈,廖大决心要给夏荷间的客人一个教训。
比如,在他的吃食中下些无伤大雅的东西。
倒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只不过让那人多跑几次茅厕而已。
是以廖大在那盅百合莲子粥里,洒了一点另外的东西。
夏荷间的吃食很快被送去了,廖大一转头,便忘记了这回事。若是夏荷间的人来对质,他也是不怕的。这人嘛,初来乍到汴京,难免有些水土不服的,上多几次茅房不过是常事。
最要紧的是,能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出气。
只可惜此事不能到处宣扬,只能紧紧的捂在心中。
廖大心中略略遗憾,继续掌勺。
夏荷间里,照旧是普洱伺候段离燕用早膳。
外头风雪停了,阳光在院子里跳跃,暖房遮挡风雪的屏障被卷起来,细纱半遮半露,露出暖房里盛开的花儿来。
想不到在风雪肆虐的汴京城,竟然还能看到像春天一般百花齐放的盛景。
天下居的东家,倒是个极有心思的人。
几样素食在桌面上摆得甚是好看。普洱展开试毒的银针,轻轻在菜肴中细捻着。用银针试完毒,普洱先盛了一小碗百合莲子粥,自己吃了个精光。不得不说,这一盅百合莲子粥熬得甚是美味,百合清香,莲子糯甜,将一碗粥熬煮得恰到好处的好吃。便是里头不加糖,也分外的香甜。
段离燕坐在矮桌前,下面是厚实柔软的垫子,地毯下暖呼呼热烘烘的十分舒服。这是地龙。他在书上读到过,北地冬日寒冷,于是便有能人巧匠,造了这地龙。不过西南府一年四季如春,倒是用不着这地龙。
段离燕眼睛的余光看着普洱将粥吃的精光,还咽了一下口水。普洱愉悦的神情表明,这一盅百合莲子粥,十分美味。
试完百合莲子粥,普洱又将几样菜肴各夹了一些,放在瓷白的小碟中,开始吃了起来。他咀嚼得很慢,细嚼慢咽,腰肢挺直,生怕一个不慎,就在爷面前失了礼仪。
要省得,自家王爷的要求可是十分高的。食不言寝不语,向来是自家王爷最基本的要求。至于旁的嘛……嘿嘿,整座西南王府的人都省得,只要王爷不在跟前,稍微松懈那么一些是不打紧的。毕竟老王妃有时候也受不了自个儿子的古板行为。
普洱用银箸夹了馒头,细嚼慢咽。
在西南,普洱还真没怎么吃过馒头。如此这一尝,竟然觉着还不错。都说汴京城最是适合玩喝完乐的地儿,别处没有物什,在汴京城最是齐全。只是可惜,这馒头是素馅的,像是少了那么几分味道……
如果自家王爷喜欢吃肉就好了。
普洱在心中偷偷的想。
不过,也只能想想而已。
普洱再夹起一筷箸的素拌生菜,正要送进口中,肚子突然绞痛了一下。他猛然瞪大眼睛,看向段离燕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惊愕。却是很快,他的肚子又绞痛了一下。这下他彻彻底底的确定了,这菜……有毒!
就在方才普洱看向他的时候,段离燕的脸色就冷了下来。他与普洱主仆多年,自是省得方才普洱看向他的那一眼,代表了什么。
这天下居,胆大包天!
一颗黑色蜜丸很快被塞进普洱的嘴中,普洱吃下蜜丸,等待着肚子下一阵的绞痛来袭。这天下居心太黑,莫不是瞧着自己王爷有钱,就想着一网打尽罢!早知如此,便不能住进这天下居,叫钱财露了白。
普洱正琢磨着,等下该如何教训那黑心肝的商贾时,忽而觉得肚子一阵抽痛,汹涌的便意似是要一泻千里……
他脸色一变,急急给自家王爷行礼,屁股一夹,人快速地就蹿进了净房。
像是,人没事。
他却是没发觉,自家王爷,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这轻轻的吁气,让段离燕向来总是冷冰冰的脸上,融了那么一点暖意。
随从们替他试毒,这是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王府中便有的规矩。乌铜与普洱的爹,是老王爷的随从,也替老王爷试了半辈子的毒。老王爷退位之后,乌铜与普洱的爹也就功成身退。毕竟他已经长大成人,便是老王爷忽一日去了,西南府的局势也不会有任何的动荡。
但,乌铜的爹曾替自家老爹试出了哑毒,如今说话仍旧只能吚吚哑哑;而普洱的爹,被灼坏了眼睛,成了个瞎子。
他是曾有过一段日子,是很抗拒乌铜与普洱给他试毒的。乌铜普洱,年纪只比他大上两三岁,五六岁的时候便替他试毒,那时候,二人的身量不过才高他半个头,却要日日接受府医的训练,甚至有必要的时候,还要尝一尝那毒药……
他五岁的时候,忽而就闹起脾气来,不愿意乌铜与普洱给他试毒。
但那晚,西南城风急雨骤,母妃坐在竹榻上,窗户未关严,风从缝隙处吹进来,吹拂着母妃最喜欢的柿子色纱幔,纱幔狂舞,母妃的声音柔和,在风雨声中像是听不见,可又是带着一丝严厉。
“你的命,比起他们的,要贵重得多。”
“你的命,事关西南府万千老百姓,这事由不得你作主。”
“乌铜他们,乃是心甘情愿。”
“此事以后,休要再提。”
他记得他自小便乖巧懂事,母妃甚少管他的事。可这件事,向来温和的母妃却像是发脾气了。
从那一日起,他便不再提起这件事。
但每一天,看到乌铜与普洱替他试毒的时候,他的心中还是闪过一丝莫名的难过。尽管他的面上,仍旧是冷冰冰的一片。
普洱讪讪地从净房出来,带着一股天下居净房特有的香味。
他毫不迟疑地下了判断:“应是下了巴豆一类,无色无味的泻药。”他身强力壮,又吃了解毒丸,这点泻药伤不着他。但王爷向来体弱……
这天下居的人,竟是活得不耐烦了!
若是在西南府,此时早就叫府兵来将这黑心的客栈给端了。可现在他们是在姜国皇帝的地盘上……
自家王爷抬眼看他,脸上冷冰冰一片:“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