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开始变得阴沉,黑云沉沉地压了半边天,像是要下雪了。
秦七郎走得不紧不慢,甚至在路上还买了两只热乎乎的太学馒头。他揣着那两只馒头,左拐右拐,走了很远之后,最后进了乌铜有些熟悉的地方。
这,这,这不是他与普洱之前来过秦家老宅的院子吗?那倒塌之后的院墙,新砌的砖块,明明白白的证明了,这堵墙,是他们曾不小心扒倒的那堵。
乌铜半隐在墙壁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秦七郎打开一道破旧的小门,人还没有迈过门槛,就先唤了一声:“阿公,孙儿给您买了太学馒头。”
一道同样有些熟悉的声音慈爱道:“阿公的好孙儿,什么时候都记得阿公。”
这道声音,不就是那信誓旦旦,说他只是送菜进秦家的卖菜翁吗?
乌铜一时气愤不已。这汴京城里的人,怎地没有一句实话。
冷风吹来,将乌铜满腔的怒气给吹灭了一半。
那阿公没有实话倒是正常,两个外乡人无端端的打听秦家,他怎地都会留些心眼。
小门的门扇被关好,屋里的声响没有再传出来。想来是爷孙俩正其乐融融的吃着太学馒头,话着家常。
乌铜正想靠近那扇小门,以便听得更清楚些,忽而从巷口疾步走过来一个人,扯着嗓子喊道:“秦家阿翁可在家?”
门扇一下子吱呀开了,露出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来,一脸不诚实的皱纹,眼儿笑眯眯的:“姚十郎可是有好消息了?”
那姚十郎站在门口,也不进去,嗓门倒是压低了:“秦家阿翁,人家姑娘的爹娘这回可是最后放话了,若是没有五十两白银作为聘礼,他们便要将女儿嫁与集市胡屠户的三儿子。人家胡屠户,可是出得起五十两白银的。秦家阿翁,你家七郎年纪也不小了……”
秦家阿翁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口就倚了一人,眉眼冷冷淡淡:“姚十郎,此事劳你费心了。还得劳烦你转告贾家,那五十两白银我秦家是出不起的。他贾家的女儿,应是天生便要嫁与那胡屠户家的命。”
这话儿说得,能呛死个人。
姚十郎恼了:“好你个秦七郎,话茬倒是硬朗,可那又如何,可以当饭吃吗?你当你还是秦家的公子哥么?我呸。”
秦七郎这回都懒得应付他,只冷冷淡淡地看着黑沉沉的天。
像是快要下大雪了。
今年汴京的雪,可真多啊。有些像他爹娘死的那一年,大雪纷飞,冰冷入骨。
姚十郎头也不回的走了。
秦家阿翁连话都没插上一句,婚事就被自家孙儿给回绝了。
他面色为难:“七郎,阿公手上,还有二十余两纹银……若是再借上一些,聘礼便够了……”
秦七郎摇摇头:“阿公,那女子为了区区小钱而为难我们,她便不应当进我们秦家门。我们秦家虽然没落,但风骨犹在。”
好一句秦家虽然没落,但风骨犹在!
乌铜听着,越看这秦七郎越发的顺眼。都说血浓于水,秦七郎与自家王爷虽然隔了三代,但这浑身的气质,虽然没有十成十的像自家王爷,但也有些七八成了。
怪道这秦七郎在那官吏面前毫不畏惧呢。
秦家的人,向来便是这般的超然物外啊。比如自家王爷,以及老老王妃。
乌铜如是想着,已然笃定了,这秦七郎,便是秦家嫡亲的后人。
虽然如今他混得有些落魄,连索要五十两白银聘礼的女子都娶不起。但是没关系,他们西南王府,可是富裕得很。随随便便的划几块地与他,日子不省得要比现在要快活多少。而且,他们西南府的姑娘们,貌美如花的甚多,到时候假若秦七郎愿意,还可以多娶上几个。
秦七郎压根不省得不远处竟然还有个素不相识的人已经替他策划好了未来。
一朵晶莹的雪花晃晃悠悠的从天上飘了下来。
他伸出手去,方才还很冷淡的眉眼忽而融进了一丝温暖。
竟是下雪了呢。无数雪花翩然落下,像是翩翩起舞的蝶。
倒是他阿公清醒:“七郎,外头下雪了,可别着凉了。”
秦七郎嗯了一声,
乌铜回到夏荷间时,普洱正守在外间,一边还缝着衣服。他不像乌铜,一张嘴滑得像是抹了蜜,哄得豆花还没有过门便替他缝衣衫。普洱只有自己一双粗壮笨拙的双手。
见乌铜回来,普洱声音放得极轻:“爷回来后,觉得精神疲倦,便歇下了。连午膳都没用。”
乌铜做着口型道:“爷认床,昨晚便没有睡好。”
普洱很是了然:“怪不得今儿话也不多。”
什么今儿话不多,王爷向来话少,何曾说过很多的话。
乌铜只得将满腹快压抑不住的内情牢牢的摁住,看着普洱缝衣衫。
普洱的双手虽然粗壮笨拙,但缝起衣衫来倒还算灵活。小小的缝衣针穿来穿去,针脚倒也整齐。乌铜看了一会,觉得倒是有趣,便道:“让我也来试一试。”
却不料普洱斜眼看他:“你有豆花,这种活儿,何必自己来?”
这话儿让乌铜十分舒坦:“普洱,我可听说,老王妃跟前有个三等丫鬟叫做白果儿的,给你绣了荷包。”
普洱扯了扯嘴角,什么绣了荷包,不就是过年时老王妃给王爷身边的护卫发的赏钱的荷包由白果儿缝的。这臭乌铜,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起豆花,乌铜又想起秦七郎坎坷的婚事来。这回他没逗趣普洱,而是甚是凝重地想起一个问题:秦七郎家贫,仍想着成亲成家,可自家王爷,怎地就没有那个心思呢?按道理,王爷这样的年纪,便是没有成亲,也该有几个通房,好暖床。想起自家王爷向来对女子避之不及的样子,乌铜灵光再现:难不成……白家传的王爷有断袖之癖并非捏造?自个儿可是在十四五的时候,就觉得豆花十分好看,想搂豆花香香软软的身子,想吃豆花红艳艳的嘴儿……可王爷十四五岁的时候,还在夜夜秉烛夜读……
但王爷对俊俏的小郎君也不感兴趣啊……
难道,难道……
乌铜越想越深入,越想越离谱。
竟是连普洱给他使了一个眼神也没看到。
段离燕是在乌铜回来的时候醒的。说是歇息,却是只假寐了半响。却是在恍惚间,忽地做了一梦。
竟是梦到了那女护卫。
汴京城下了很大的雪,将整座城装扮得银装素裹,煞是好看。
女护卫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胡服,身段窈窕,奔走在宫墙上,似翩翩飞舞的仙子。
他……却是在后头追赶。
正追得大汗淋漓,女护卫忽而回头朝他一笑,笑眸中似是藏了万千星辰。
他一怔,脚下一滑,竟是失足掉下宫墙。
这一掉,他的脚猛然一蹬,醒了。
怔怔地坐起来,就听得乌铜在外头低低的说话。
他只穿着罗袜,悄无声息地走到外头,普洱先看到的他,正要行礼,他摇了摇头。
乌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竟是情不自禁地问普洱:“你说,咱们爷,是不是真的……”
普洱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乌铜还在继续说:“是不是歇息不好?”
咦?!
普洱还在发怔,就见乌铜眼中似是迸出惊喜来:“爷,您醒了?”
段离燕若无其事地坐下:“那秦七郎,如何?”
乌铜便将他尾随秦七郎后的所见所闻与段离燕细细说了。
段离燕听着,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摩挲着茶碗。
乌铜一边说,一边却是自鸣得意。普洱以为自己没发觉王爷出来了,却是怎么可能,王爷一靠近,周遭的空气便觉得冷冽许多,他作为王爷的贴身小厮,对这种变化可是很有经验的。
段离燕语气冷冷:“那秦七郎,竟很有可能是秦家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