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要休且待青山烂
谢宁一失神良久,一抬头发现判官还在。
判官气呼呼地站在那里,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留在这儿干啥,正因如此,他越发气鼓鼓的。
她终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从地上跃起,急切地抓住判官:“他现在只喝了孟婆汤,还不会投胎对不对?”
判官没好气道:“他生前除了把你复活逆天改命,也犯下许多杀孽,没个一千年的折磨根本不可能再生为人!”
判官的意思是,他还要受一千年的苦,她又是一阵心疼,她想起他在梦里满目悲怆,他说,下一世只求老天莫要苛待于他了,可下一世还未到来,他还要再受一千年的折磨。
她也不由的痛恨起老天,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命运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于他?
可她不得不承认,她是隐隐觉得欢欣的,如此一来,她可以去找他了,她要和他一起,一起受刑,一起轮回,生生世世,再也不分开。
判官却忍不住又是一盆凉水泼过来:“别开心太早,你又没有犯什么大罪,只要一死就必须入轮回,你俩是不会在一起的。”
“你明明说他给我下了咒术,我根本不能轮回的!”谢宁一恼了。
判官更恼,大眼一瞪粗声道:“你可别忘了本官方才说了,本官是被迫把你复活的,本官可不是干白活的!他当时答应了本官,定能解开心结,放下对你的执念!”
“哼哼!”判官唇角一翻,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截黑乎乎的枯树枝,手指头粗细的枝桠在稀疏暗黄的牙齿上闲闲地剔着,一边剔一边又道:“所以啊,你既然可以投胎了,表明他早就不在乎你了!”
就在判官手一挥把谢北舜的魂魄收入囊中准备带走时,却听谢宁一幽幽问道:“什么才算是犯大错?”
判官诧异,他一个地府判官竟然被谢宁一突如其来的阴森给吓着了,他想不明白也懒得想,只觉得人心就是复杂。他想也没想顺着她的问题答道:“当然是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擅改天命之类的。”
“那……冒犯地府官员算不算?”谢宁一突然问道。
判官仍旧没有明白过来,反而认真思考道:“这要看等级了,例如冒犯阎王那就永远都不用投胎了,而冒犯本官的话,投胎的机会还有,就是得大刑伺候……”
“多谢判官大人。”话音才落,咣当一声,判官的大眼珠子差点爆出来。
谢宁一不知何时竟然拿了一个砚台就往判官脑袋上砸。
但是判官是不会因为凡物受伤,更不会流血,谢宁一一个砚台砸下去,竟是硬邦邦的,只震下来一层厚厚的灰尘。
谢宁一定定地站在原地,她颤声道:“如此,算不算冒犯?”
判官的脸黑了半晌没说话,厚厚的嘴唇掘得老高,黑眼珠子翻上去一半,剩下都白眼。
他一把抢过谢宁一手中的砚台,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语气:“本官浑身最软的是脑门!你应该砸这里才对!”
说罢他手一抬,举起砚台冲自己脑门哐当一下猛砸示范,而后面杂草似的眉毛上挑,摸摸脑门上凹陷进去的坑,嘟囔了一声:“……估计这半年是恢复不过来了。”
谢宁一愣住,看了他半晌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一把夺过判官手中的砚台,不遗余力地冲他脑门上砸下去。
果然,这回用力,判官的额头直接塌下去一个拳头大的洞。
判官登时耳朵眼睛鼻子嘴都开始嘶嘶冒着浓烟,被气的。
他气愤地摸着自己凹陷的脑门:“哼!你就砸吧!就算你冒犯了我不用去投胎,跟他一样受刑,到头了一样没用!来世你不会再遇见他,你们俩没有任何来世的凭证!”
谢宁一摇头,目光坚定:“不,我们有,我们的脖子……”
“你是说这个?”判官得意地将手一挥,一把匕首从角落里蹿起,飘荡在空气中,匕首上竟然粘着一片比铜钱略大的皮肉。他想,看你还打我,怎么样?绝望了吧?心痛了吧?
谢宁一紧紧瞪住那皮肉,她清楚地看到,那皮上竟是两排牙印!
似是明白过来什么,她慌忙回身去看他的脖子,果然,脖子上的那一块地方血肉模糊,那里分明少了一块皮!
她近乎失声,声音一出口竟是沙哑得难听:“这是……他自己……割,的?”她说“割”的时候几乎放弃说下去,割,这是一个想想都疼的字眼。
她想起他曾经说的换脸之痛,那时在王府她猛然阻止了他继续讲下去,不是因为她害怕,而是因为她在替他疼,她更怕他会深陷那种曾经历过的疼痛,她不想他再经历一遍,哪怕是想的也不行。
可如今,他竟是,丝毫不惧那曾经经历过的苦痛,生生割掉了自己脖子上的一块皮!
她又想起他说的: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他说得那么决绝,她没想到,他做得更是决绝。
他曾经在她脖子上咬下牙印,说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魂。
而她留在他身上的烙印,他却宁愿忍受剥皮之苦,他也要毫不留情将其彻底清除。
他竟是如此不顾一切要斩断所有与她的可能性。
手中的玉片尽数滑落,砸在地上的声音分明清脆,她却丝毫听不见。
胸口一滞,喉咙一阵腥甜,浓浓的血腥味霎时充满她的口腔和鼻息,鲜红的血涌出她的嘴里。
她猛然低头,发狠了一般咬在他另一边完好的脖子上,死死咬住。
牙齿没入冰凉的皮肤,冰得让她浑身打颤。曾经她咬过吻过的皮肤此时如同僵硬的石头,她口中的血流进他的伤口,就好像是他的伤口流血了一般。
她不知道那道牙印到底咬了多深,她只是死死咬下去,一瞬也不愿意松开。
终于,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她终是颓然倒在地上,紧紧攥住他那只搭在扶手边上的手,手自然是捂不热的冰凉,她将头贴在那只手上,嘴角却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她低低道:“阿舜,你休想离开我。”
天亮以后,一切都归于平静,夜里那一场兵变逼宫对于一夜酣睡的京城百姓来说仿佛是从来不曾出现,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只是第二日城楼贴出布告:皇上驾崩,先皇和先皇后死而复生。
这两日朝中大局一直是谢怀宣和陆麒在主持,两人召集大臣们去皇陵亲迎先帝和先皇后。对于他们竟然死而复生一事,大臣们都既是震惊又是欣慰。
一个个都喜笑颜开,只道是真龙天子到底是有天神护佑,乱臣贼子终究是不得长好。偶有一两个官员悄声叹息,新皇帝其实比先皇更有手腕和魄力。从他刚刚上台就能成功解决边患、稳定朝中人心的雷霆手段可见一斑,奈何啊,奈何后来沉醉温柔乡不理朝政,自甘堕落。
令所有大臣震惊的是,谢北舜则依然依照皇帝之礼入葬皇陵,庙号武宗。
又过几日,八亲王府长媳陆涟漪终于从西北娘家回来,随之也带回了小太子谢怀楠并未夭折的消息,再度震惊朝野。
其实这也是谢北舜当初布下的局,很少有人知道,生于西北的陆涟漪自小便与天地飞禽走兽有默契,天长日久甚至可以操控它们。那日叼走太子的老虎便是她引去的。
她借跟谢怀远闹脾气的理由连夜带着太子回西北平远侯府避难。
又几日,有人看到前丞相大人携夫人回了相府,但是不久又离相府而去,不见了踪迹。
当初钟离彧和连芸也保住了性命隐居乡间,如今危难已解,钟离彧和连芸回来最后看一次自己居住多年的相府,带走了一些钟离慕生前所用的物件留作念想,随后便也递上辞呈,彻底归隐了。
钟离彧搀扶着连芸一步一蹒跚地走着,自从知道钟离慕死了后,连芸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竟像纸片似的单薄脆弱。若非是怕钟离彧孤单,连芸断然早已咽下最后一口气,绝撑不到现在。
这些钟离彧都知道,他只求在这最后的岁月里好好陪着她,陪她慢慢老去。当年因为担心她的身体而只让她生了钟离慕这一个孩子,却不曾想,唯一的儿子竟就这样去了。
到头来,什么钱啊,权啊,都成了身外之物。
谢宁一仍旧住回了驸马府养胎,皇上皇后原本极力要求她回宫休养,奈何她心下已定,竟是勉强不得。
无奈之下,皇后只好又增派二十个宫人到驸马府上日夜照看她,宫里的各种上成好药都尽数往驸马府里送,然而谢宁一还是日渐消瘦。
谢宁一其实打定了主意生完孩子就去陪谢北舜,然而自从养胎以来短短三个月仍是让她倍受煎熬,每每想起谢北舜她总是心痛欲死,恨不得立刻去见他。
可是他亲手给她下了这个禁锢,让她根本做不得主,她抬手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她分明能感觉到它的脉息跳动。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谢北舜,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大笨蛋……”他曾经总喜欢喊她小笨蛋,他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她,用那样宠溺的语气笑话她,无论是哪一种,她知道,这千百种模样的谢北舜汇聚在一起就是一个爱她入骨的谢北舜。
她低声呢喃:“你怎么可以以为我喜欢钟离慕?还妄图用这种方法成全我们?你可知……你可知这种方法只会让这个孩子更不幸,他注定要成为一个孤儿……”
夜深人静。
她坐在藏书阁从前专门为她安放的那把椅子上,桌上的烛火透过洁白的灯笼纸映射而出,明亮温热。
笔墨纸砚依旧是从前那样摆着,谢宁一静静地趴在桌子上,看着谢北舜从前那个位置,一看便是许久,她总是期冀着在他曾经停留过的地方捕捉他的气息。
怀孕三个月以来她一直如此凭借这些才熬过这漫漫长夜。
她脑海中想像着他就坐在桌前,一身简单黑衣,长发如瀑披散在脑后,脊背停止,面色极其的认真,一丝不苟地执笔书写或者翻看。
若是时光能倒流,她定然要取下他手中的笔搁在笔山上,温柔地亲亲他的嘴唇,抬手揉一揉他的太阳穴,轻声道一句:“夫君,歇歇吧。”
或者,她为他磨好了墨后去为他斟一杯茶,不去打扰他,只是安静地摆在他的面前。
又或者,她会直接窝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调皮地冲他撒娇:“夫君,不要再看书了,我累了,睡觉!”
还或者……
手背上的一滴灼热惊醒了她,她低头,眼泪再度滑落。脸上挂着泪痕,她苦笑,她和他竟然还有那么多的事都不曾做过,他们本可以如此幸福的。
这样的幻想于谢宁一而言堪比毒药,吃下去让她痛苦万分,可是不吃她又痛苦地想死,越是如此她越恨谢北舜,他怎么可以如此自作主张用孩子困住她?他竟是那般绝情地割掉自己的皮肉、喝掉孟婆汤,只求能与她再无瓜葛。
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每每想到这句话她都忍不住泪肆横流,她多恨他说这句话,却又多么心疼他说这句话。
他说这话说得毫不含糊,谢宁一分明感觉到他的绝情。可是又是经历了怎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和失落才会说出这般决绝的话?
谢宁一每每想到从前为了报复他而故意说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话便恼恨不已,那时他的心该有多痛?
她恍然忆起,从前她总是说谢北舜对不起她、伤害她,可是他从来没有舍得骂她一句,说一句重话,更别提说出她那种伤人的话。
她被表面的仇恨蒙蔽了双眼,原来他从头到尾都如此呵护着她、宠着她、包容着她,只是她总是把他所有的爱都踩在脚下,肆意践踏。
她多想再见见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对他说一千遍,一万遍,无数遍的爱他。
她每个晚上都要来藏书阁,如此点上一盏灯,让他残留的气息将自己包裹,那一刻她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还活着,他正在抱着自己。
有时她会就着烛火入睡,期望他或许能入梦来,那样的话她要把所有的甜言蜜语都说给他听,她要让那颗满目疮痍的心被她的爱修补完整,不再感受到疼痛。
然而梦醒之后,残灯孤盏,灯花乍落,还有空空荡荡的藏书阁和她抑制不住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