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人成各 今非昨
谢怀宣,这个突然闯入她生命中的男人,闯入的方式一如他这个人,鲁莽冒失。
仿佛是老天为了弥补她心底的恐惧,所以从一开始努力付出的人一直都只是谢怀宣。
她没有给过他半点回应,她知道她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在折麽着他,可是她没有勇气去尝试主动无所顾忌地去爱一个人,她的爱总是要有保留的。
一如当初对谢北舜,她虽有意却从不愿明说。
她害怕付出,更害怕付出后被伤害。
她知道谢怀宣随军西南是为了她,也知道因为她,他开始用小本子收集成语,努力学习,她还知道,他那日刻意模仿谢北舜也是为了她。
那一次,是她第一次因他而悸动,不是因为他真的像谢北舜,其实一点也不像。
他没有谢北舜那样身材高挑颀长,他的身材是高壮的;他也不如谢北舜那样面白如玉,他的皮肤那么黑,黑得发亮;他没有谢北舜那样精致的五官,他虽然也很英俊,却并不精致;他更没有谢北舜那种与生俱来的冷峻高傲的气质,他总是那样欢脱粗犷。
他从头到尾都不像他,反而严重地违和,画虎不成反类犬。
但是就是那样的他,她看到他的那一眼,虽然故作冰冷,心里却是挡不住的难受,或者说——心疼。
他谢怀宣,八亲王世子,皇亲贵胄,京城小霸王,独霸一方,高傲狂放,洒脱不羁,如何会甘心做一个替身?
可是,他前一刻还说:“小爷才不像他,小爷就是小爷!”下一刻,便悄悄地装扮成他的模样,一言不发,持剑而立。
他虽嘴硬,对于谢宁一揭穿他的装扮进行反驳,越清影想,他那颗高傲的心该是何等煎熬。
纵然如此,越清影仍旧自私地不予回应,反而刻意看也不看他一眼,实际她也想告诉他,停止装扮吧,我不会因为一个装扮而爱上你的。
她甚至恨不得亲自上前扒了他的衣服,弄乱他的头发,大声告诉他丑死了。
自私和怯懦让她忍住了。
然而无论她再如何逃避,终究逃不过天道轮回,她终究和母亲走上了同一条路,把自己的命和他的,绑在了一起。
或许她比母亲幸运,至少这个人是如此全心全意地爱她。
只是,如今……她突然猜不透他的心,他变了。
不觉间,天竟然已经黑了。
她抬起头,却见面前一道身影,她惊讶,尚未开口,那道身影已经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语气:“你蹲在这里做什么?累了便回房休息。”
她还未回答,他已经转身离开。
她眼眶一热,为什么会这样?她不要的时候,他偏偏要缠着她,如今她想要面对自己的心了,他却不要了。
到底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加上钟离慕那一掌力道极重,谢怀宣虽是救回了一条命,但是该养的伤还是要养。
越清影也一直以医女的身份留在府中,只每日勤勤恳恳,用心配药、煎药,时刻观察谢怀宣的身体状况,并没有提出要走的意思。
谢怀宣身体尚且没有恢复过来,也疲于应付此事,除了喝药和检查身体状况以外他与越清影之间再也没有交流。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谢怀宣终于可以下地行走的那一日。
那日的阳光极是刺眼,京城冰雪已经融化了大半,青瓦铺就的屋顶雪水顺着檐角一排排连缀成线,滴滴答答不停地流着,在檐下的泥土中砸出一个个小圆坑。
坑里的积水清澈透亮,屋檐的影子倒映其中清晰可见。
谢怀宣就裹了一件大氅,坐在廊檐下听着滴水声,晒着太阳,手中拿了一本《论语》。
这一点在越清影看来极其别扭,谢怀宣从来不是这等斯文之人,他最恨的便也是那些成堆成堆的文字,一见到书他便是一个头两个大。
如今竟然破天荒地开始看书,《论语》不过是其中一本入门书,他甚至还把其他诸子典籍都搬了过来,请了先生每日上午来教他。
越清影没有问他为什么,却有一日送药去书房时,走到门外听见王妃身边的大丫鬟沉香在里头。
只听她调笑他说:“世子爷何苦来?便是把这四书五经都背得滚瓜烂熟了还能考状元不成?便是考了状元了还是比不上这亲王世子呢!”
却听谢怀宣爽朗地大笑起来:“谁跟你说读书专门为了考状元?有句话什么来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不考状元却是要从这书中去学习人情事理,寻求智慧,人这一辈子总不能糊里糊涂,做什么都全凭着一股子蛮劲儿,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行吧?”
“其实吧,我并非当真不喜欢读书,不过是当年被逼急了,便刻意装装样子,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痛恨读书,如此便没人能逼我了!”
沉香笑了起来:“小香原以为世子爷是王府中最率直的,却原来你才是最有心眼的,这一骗就把王爷王妃骗了二十年!”
“笨丫头!你以为父王母妃当真傻呢?他们不过是舍不得太逼我罢了……”透过半掩的门,越清影站的那个位置恰好可以看见谢怀宣敲了一下沉香的额头,沉香的脸霎时间就红了。
越清影想,他竟然唤她“笨丫头”,当真很是亲昵呢。
其实在这王府数日她明显看出沉香的不同,王妃身边的丫鬟很多,独独这个沉香得了王妃默许三天两头往谢怀宣这边跑,陪着他说话解闷,为他料理琐事。
谢怀宣这边的人却是心照不宣,寻常人家的公子爷有个通房丫头很是寻常,若非谢怀宣整日的不着家王妃早就把沉香送给他了。
越清影的思绪正飘着,却听里面沉香的声音传来,带着几许娇俏:“呀!世子爷欺负人!读了书了还打人!”
“谁告诉你读书就不打人了?你可是我从小打到大的,这习惯可改不了!哈哈哈……”
“我告诉王妃去,让她来评评理!”
越清影当时端着药碗,一时没控制住便撞开了书房的门,手中的托盘因为力道太大而翻出手心,跌落在地上。
屋里的两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都停下了说话,越清影回神,不紧不慢地收拾好碗盘后,方才冷声道:“抱歉,药弄洒了,今天你别喝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开,沉香倒是目瞪口呆,她冲谢怀宣竖起大拇指:这女子不简单!
谢怀宣却不过无奈一笑,没有说话。
廊檐下,谢怀宣正悠闲自在地看书,越清影照常端来一碗药,正待叫他喝药时他却率先开了口:“‘一张一弛谓之道’,该作何解?”
越清影一愣,四下看了几眼,似乎附近就她和谢怀宣两人。谢怀宣却不着急,静静地等她的回答。
越清影只好答道:“是说,做事需得有个度,累的时候要懂得适当的放松,劳逸结合,这才是正确的。”
谢怀宣起身行至越清影面前顺手便端起药碗,头一仰几口便喝完,而后看也没看就把药碗搁回托盘,抬头看向远方:“说得好,松紧有度,劳逸结合是为道。把这些都交给王妈,你便回去吧?”
越清影讶异地抬起头:“回去?”
“是。”他没有看她,手背在身后看着屋檐上还在滴滴答答的水珠自己檐角结住的冰柱,眼中不见丝毫波澜,声音也很平静:“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你照顾了我这几天也算还清了我的人情了,这几日辛苦你了,今日便回去好好休息吧。”
越清影恍然明了,一张一弛谓之道,原来不过是要撵人了,她抑制住心底的情绪,冷静道:“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谢怀宣皱眉:“就是表面的意思,我们谁也不欠谁,从此便各有各的路吧,我终究是累了,懂吗?”
他又道:“决定救你的时候我想,这条命是我自己的,我心甘情愿拿它来换你的,即便是现在,我也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那个决定,因为那是我为爱所做的最后一件疯狂的事。”
“一个人的心即使再深再大总是有限制的,而我给自己的限制原本是那天最后再看看你,然后回玄阴城待一段时间,慢慢地把你忘记。但是那个意外的发生还是让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极限,当时我知道我定然活不了了,所以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我的付出不是没有底线的,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所以我会选择适可而止,那件事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日后我再也不会是那个愣头小子了。”
“尤其是,当我醒来时,看到母妃哭成那样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之前的决定浅薄而又自私。我的命哪能是那么简单的只属于我呢?它并不属于我一个人,它是父王的,是母妃的……”
“所以我得感谢你,谢谢你救我,让我有机会去弥补。”他诚恳地向越清影表达谢意,眼中也满含真挚。
越清影仍旧低着头,端着托盘的手指却紧紧在上面陷入一个个小坑。她的声音很平静:“然后呢?”
“我小时候很厌倦大人的繁文缛节,所以我仗着父王母妃的疼爱肆无忌惮地去逃避这一切,只想自由自在做自己。可是,越到后来越发现,这世间谁也做不到去完完全全做自己,而我以前的自由不过是父王给我的。如今,我该把这不负责任的自由还回去了,我放任自己胡作非为了这么多年,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了。”
“所以,那个冲动、任性而为的谢怀宣在那天就已经死了,我今后的每一个决定都会从我的亲人身上出发……关于你,我已经不愿再花力气了。”
“是吗?”越清影低着头,似是在笑:“这样我就放心了,不用再担心怎么甩开你了。”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自私而怯懦,害怕付出,更害怕付出后被伤害。
不同的是,谢怀宣即使害怕也要努力去追求,不撞南墙不回头。
而她,连开始的勇气都没有。
谢怀宣也笑了:“原来我是这般惹人烦啊!倒真是难为你了,一直忍到现在。”
越清影始终没有抬头看他,转身便要离开,身后却传来谢怀宣的声音:“越姑娘。”
她浑身一僵,顿住。
“谢北舜不是你的良人,他爱的是阿宁。不要再执着,你总会遇见适合你的。”
话音才落,越清影一个旋身,连碗带托盘砸到谢怀宣的胸口:“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