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面上,沈亦清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激烈的情绪,反倒神态自若地坐在沈思云的对面,直视着她那双旁人瞧着天真无辜的双眼。
沈亦清说道:“还没来得起恭喜你呀。”
沈思云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知道得这么快,立刻回复嫣然笑意道:“看来二姐真是消息灵通,什么都瞒不过。”
沈亦清道:“也不是,我这种寸步不出门的人能知道什么,这是你姐夫跟我说的。成亲是大事,恭喜呀。”
见她不经意间连带着提及燕云易,似乎他们的感情的确亲厚。沈思云虽是又妒又恨,但到底有所顾忌,言语上不敢再随意造次。
沈思云使了个眼色,李氏会意,急忙笑着道:“是呀,你三妹出嫁,可不也是咱们沈府的大事情。这不是婚期在即,我想着二姑娘和姑爷能不能代表娘家出面,也好撑撑场面不是?”
沈亦清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杨氏姐妹却抢先一步开腔,你一眼、我一语地说了起来,瞧着好不热闹。言语中大致的意思也无非是捧着沈亦清,仿佛若是她有所推辞,便是不识大体、忘恩负义。
要是放在从前,依照沈亦清的性格,难免会觉得义愤填膺。兴许是这趟进了大梁皇宫的确不虚此行,她如今冷眼看着她们的嘴脸却丝毫没有情绪起伏。
间隙中,沈亦清反倒不经意地悄悄观察着汤茵的举动。只是此时她不急不缓的模样,既没有因为她们的话语生出些明显的偏向性,也没有阻止她们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这倒让沈亦清觉得有些意外,同时感觉她的态度似乎有些许转变。当然,她只希望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少夫人,你听见了吗?”
思虑间,沈亦清恍惚才反应过来众人正看着自己,尤其是右手边面容略显刻薄的杨芸与杨茜姐妹两个,凑近瞧过来的模样的确让她心神未凛。
沈亦清连忙道:“听见了,很清楚。”
李氏随即问道:“咱们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二姑娘是什么意思呢?”
言下之意,不过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逼着沈亦清表态。说着是站站台、撑撑场面,但是沈亦清可十分清楚,一旦自己和燕云易出面,看在外人的眼里便代表着荣远侯府与姜家明面上建立了联系。这倒不难猜,兴许也是沈建安许给姜宗池的利益交换条件之一。
千秋诞之事虽被掩盖过去,可彻王妃平白出了变故,彻王梁铮原有的势力像是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如今,他虽依然担着御前侍卫统领的职位,却不再执掌实权。与他走得最为亲近的姜家少了固若金汤的靠山,自然想起了要找下家的主意。如今在位的皇子,除却太子梁筠,便只剩下齐王、彻王与瑞王,他们的动机也就不言而喻了。
朝堂之上,虽则齐王与荣远侯府都是出了名地洁身自好,从不结党营私,却光明正大地走得相近,反倒更具备结交的价值。想必看中荣远侯府,也是为了背后与之交厚的齐王。
可笑的是,沈建安居然妄想着能够驱使这个自己从未关心过的女儿达成他的一己私利。或许从前的沈亦清可以被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但一定不是现在这个焕然一新的自己。
“我没什么意思。我说了,你们说得很明白,我也听得很清楚。”
李氏等人完全没有料想到她会这么不留情面,一时间有些茫然。汤茵反倒饶有深意地望了眼沈亦清,眼中多了几分赞赏之意,却在片刻之中敛去。
沈思云压抑着怒火,仍不死心地问道:“二姐姐这是何意,母亲低声下气走这一趟,便是平日里再瞧不上我和母亲,也用不着借着这个机会羞辱我们。退一万步说,大家亲戚一场,我的婚宴上你们连面都不露,岂不是教外人看了笑话。”
她这话说得可真是像极了一贯的风格,及时自己有百般不是,也总能先挑出沈亦清的错处,随即将自己安放在受害者的角色上,屡试不爽。
沈亦清不由得笑着说道:“低声下气?也没有吧。你说亲戚一场,那倒也是,所以我已经很宽容地没有向宫里禀报我眼见的事情了,你是觉得还不够吗?”
闻言,沈思云原本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她是最清楚自己曾经做过什么的,也正因此,无论沈亦清所言的真假,都绝不是她能承受得起。若是沈亦清真的亲眼看见自己在她的衣服里放上牛毛银针,又或者是目睹她与小兰交换毒药,转过头讲这些告诉典刑司,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二十大板的痛楚已然形成深刻的记忆,沈思云至今仍然记得阴冷潮湿的诏狱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与腐烂的味道。她可一点都不想再踏进去,哪怕只是半步。
思及此,沈思云自顾自地安慰道:“不对,她不可能知道。更何况,小兰已经被关进去这么久了,却迟迟没有其他动静,想必她什么都没招。对,她一定在说谎,一定是。”
沈亦清瞧她专注的神情,自然知道她心里的那些盘算,也暗自欣喜自己没有猜错,果然当日是她动的手脚。于是,她不疾不徐地说道:“千秋诞那天献艺之时,我的那件舞衣曾被人动过手脚,幸亏发现得早,否则我不死也得扒层皮。对了,你知道是谁发现的嘛?”
怕什么来什么,沈思云此时心中七上八下,面上犹自装作镇定的样子。
沈亦清并不打算等她回答,兀自说道:“是林府的小姐,林嘉悦。”
她的意思很明显,这件事情不仅她自己知道,还有第三人可以作证。若是真的闹得不愉快了,她随时可以将这件事情捅上去。沈思云可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还不是一查一个准。
瞧着她面色煞白的模样,沈亦清知道顷刻之间她的心理防线已经全然崩溃,继而神情放松地最后说了一句:“那些牛毛银针做工精巧,我看着挺特别,特地留下了一些,你有没有兴趣看看?”
这是在告诫沈思云,人证物证俱在,她绝无翻案的可能。
片刻之后,沈思云不顾李氏的阻拦,兀自灰溜溜地逃了出去,连带着杨氏姐妹怒气冲冲地跟在后面追了出去。沈亦清冷眼旁观着闹剧退场,只觉得一切并不意外。
李嬷嬷没想到话说到一半人就跑了出去,正打算追上去送一送,被汤茵摆摆手阻拦下来。
汤茵道:“你先退下,我有些话与她商议。”
李嬷嬷随即带着侍奉的下人们退了出去,独留下她们二人独处。
许久之后,汤茵率先开口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寂。
“解气了?”
她默不作声地平白问了这么一句话,反倒教沈亦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汤茵索性开诚布公地说道:“与其让他们在侯府门前招摇过市,不如好生迎进来。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省得他们百般纠缠,闹得教人难堪。”
沈亦清了然道:“您故意让她们进来就是为了拒绝她们?您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这样我也好提前准备一套说辞,还能有个应对,我还以为......”
汤茵道:“还以为我和她们串通一气,就想着要刁难你?”
沈亦清自然是不敢吭声的,谁知道哪句话会突然触动她敏感的神经。总而言之,她此行的宗旨就是不争辩,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听过则罢。
“怎么不说话了?你刚刚不是挺能说的,心里现在是不是想着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汤茵不动声色地看似信口说着,只见沈亦清不经意间面露些许诧异的神情。
李氏等人登门的用意实在昭然若揭,她本就并不想与这些无谓之人相近,只是碍于姜家本就与燕家不对付,不便直截了当地回绝,教本就有所嫌隙的关系更加恶化。刚巧沈亦清成了这盘僵局的变数,正合了她的心意。
她继续说道:“在你心目中,我是不是个冥顽不灵的无知妇孺,所以会被别人随意蒙骗。”
沈亦清连忙否认道:“我没有这么想过,您做事情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汤茵看似心情尚算不错的样子,说道:“你不擅长说谎。”
沈亦清一时之间不知道眼前这个极为陌生的汤茵,怎会表现出与那日截然不同的样子。究竟哪个是真实的她,又或者两者都是?
她坦诚说道:“我不知道夫人究竟是何用意。只不过,我的确并不想与沈思云等人有任何的瓜葛,更不想因为他们而影响到整个荣远侯府的安宁。这些都是我真实的想法,也没有欺骗您的必要。”
汤茵带着三两分几不可见的笑意,说道:“你放松些,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前段时间宫里发生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以大局为重,总算是没有辱没侯府的名声。”
说话间,她略带几分示好之意地给沈亦清的杯盏中添了些茶水。沈亦清有些出神地盯着她那双青葱般纤细修长的白皙双手,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清汤茵的容貌气度。尽管已然到了中年,可汤茵保养得宜,又因为多年茹素礼佛、潜心向善,如今心境平和之时,整个人都呈现出清幽恬静的美感,说是超凡出尘并不为过。
沈亦清连忙摆手道:“我什么也没做,您太抬举我了。”
汤茵自然不知道个中详情,看在她眼里只是沈亦清在顾全大局,即便受了委屈也没有气势汹汹地想要讨个说法,这与她起初对沈亦清的印象可谓大相径庭。
她语气平缓地说道:“我原以为你是行迹恶劣,处事毫无分寸之人。如今想来,的确是被有心之人预先设计。只不过,我还不至于蒙昧到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只能说你进门的时间点赶得太巧了,那场苦肉计无论如何都得演完。”
沈亦清这才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也难怪她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她们素未谋面,汤茵就凭几封发乎情止乎礼的书信,对着自己极尽言语上的折辱。况且,哪有做母亲的会对自己的儿子下这么重的手。如今想起燕云易的伤处,她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她不禁问道:“所以从头到尾,都是您事先安排好的?”
汤茵道:“也不全是,我的确对你没什么好感,现在依然如此。我始终都不赞成易儿将你娶进门,如今看来仍然未必是个好的决定。”
没想到她会这么直言不讳,这反倒让沈亦清身心都放松了不少,毕竟怕的不是直来直去的不痛快,而是那些散步在阴暗处、不知何时会席卷而来的阴谋诡计。
沈亦清耸耸肩道:“幸好我和您是同样的感受,我并不需要您对我有丝毫的认同。”
汤茵本以为她多多少少会有些失落,要么就是形容沮丧,或是想方设法地为自己辩驳。没成想沈亦清语态轻松的模样,反倒让自己隐约仿佛看见多年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模样。汤茵觉得这个影子离自己是那么近,又好像遥不可及。
沈亦清继续问道:“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既然您不信任我,又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告诉我?”
汤茵回过神来,敛去眼神中不该存在的游移与落寞,依旧是那副平淡的模样说道:“为了易儿。”
沈亦清不解道:“您直接和他说不是更方便,母子之间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我横亘在其中反倒多余。更何况,您上次动手打得这么狠,是不是也可以顺带着宽慰一下他。”
许久,汤茵都没有再说些什么,似乎任何事关燕云易的话语都成了不能说的禁忌,一旦触碰,就会唤醒她冷酷而陌生的另一面。
沈亦清本想趁着这个机会多说几句,兴许真的能化解她与燕云易之间的隔阂。只是,事实证明,她的想法不亚于痴人说梦。
“你走吧。”
汤茵冷不丁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不带任何情感,也没有丝毫的解释。
沈亦清的第一反应是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汤茵喜怒无常之时又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行径。良久之后,见她正默然地思索着些什么,沈亦清不敢打扰,只得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回过头望着这个清幽的小院子,沈亦清只觉得疑虑更甚,与汤茵有关的疑惑层出不穷。想必这些层层叠叠的困惑,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破解。
只不过,今天总算多了一个好消息,就是起码汤茵所做的一切的确是为了侯府着想。而且看起来,她应该不是很容易上当受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