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沉默地看着殷长赢,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或者,她什么都不想说。
殷长赢清楚,殷姮并不像自己,压根不在意父母的冷漠。
她会为宋太后想害死他而哭泣;也会在提及父母的时候,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怅然。
说来可笑,从不言父母之过的殷长赢,其实是天底下最不在意父母的人;
认为父母错了,一旦传出去,一定会被世人指责不孝的殷姮,反而是那个曾经对父母有所期待的人。
“阿姮,你当知晓,人心有所偏向。”殷长赢淡淡道,“孤,不能因一己好恶,决定昭国的继承人。”
一旦他去关注儿子们,就一定会有偏爱与不偏爱之分,哪怕态度差距微小到不可计,对牢牢盯着他的朝堂和后宫来说,却清晰到犹如黑夜中的灯火那么显眼。
这不利于国家的传承。
他能给予的唯一平等,就是哪个儿子都不去管。
衣食无忧,良师益友,该给的,他都会给。
他不爱他们,也不害他们。
但这些公子的前途如何,全要靠他们自己去闯,正如昭国千千万万的人一样。
哪怕是他的儿子,也不例外。
见殷姮情绪低落,殷长赢左手轻轻按在殷姮肩膀上:“昭国王室历来内斗严重,为何国力仍旧强盛?”
“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强者,自能驾驭群臣。”殷姮知道他在教导自己,心中羞愧,忍不住说:“大兄,我——”
明明想要认错,可“我错了”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殷长赢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
经过上一次的夜谈后,殷长赢比从前更了解殷姮。
殷姮认为,后宫美人和朝中公卿为了自身的欲望,将他的儿子们裹挟进了夺储的滔滔大势中,在懵懂不知事的时候就被迫卷入其中,等真正明晓事理,已经泥足深陷,难以幸免,这是错的。
稚龄孩童,不该成为权欲的牺牲品。
这是殷姮的善心,所以殷长赢并不会责怪妹妹多提这么一句。
但正如殷姮说的那样,殷长赢明明看出局势会随着时间愈演愈烈,却放任了这个问题。
哪怕朝臣对“大王为何始终没有立后、立太子”这两件大事,心急如焚,抓耳挠腮,屡屡上书,殷长赢也没用动摇的意思。
一是因为后宫美人、以及膝下诸子,他还没有哪个喜欢的,更不要说偏爱到要立后立储的程度;
二就是因为,王后、太子都是国本,不可轻立。
倒不是说他立了王后和太子就废不了,想废当然是可以废的,但如果早早就立了太子,其他公子的心气就要消弭一大半,不敢和兄长相争。
这并不是殷长赢乐意看到的局面。
近百年来,昭国的强权君王,几乎都有他国为质的经历。
至于那些从来没离开过宫廷,没去当过质子,也没上过战场的君王,就算不被公卿架空,诛杀,也泯然众人。
但如今,天下即将一统,再无敌国存在,昭国自然也不用派出质子。
殷长赢虽已成巫,不认为自己寿数会像历代先君那么短暂,可他却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个个都是躺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之辈。
既然没有敌国当作公子们的磨刀石,拿臣子和兄弟,乃至他这个父亲来练手,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瞧见殷长赢沉静的神色,殷姮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说:“大兄,你就没想过,万一——”
万一你的儿子,没一个能有你半分资质和手腕,压根驾驭不住群臣,处理不了你留下的烂摊子怎么办?
虽说“历史”和“现实”早已天差地别,殷长赢的儿子都未必是原先的那些,但昭国真能天降大运,再抽中一张上上签?
“无妨。”殷长赢淡然道,“还有阿姮。”
殷姮怔住了。
她有点没搞清这句话究竟是说,假如有个万一,让她辅政,还是传位给她。
但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没什么兴趣:“大兄若不当昭王了,我也没必要当国巫。”
殷姮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想,应该不会这么惨吧?
按照九嶷的说法,人类的顶尖强者,若无妖鬼之力傍身,寿数顶多也就一两百。
虽然觉得殷长赢当一两百年的皇帝,听上去有点可怕,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可能到了那时候,她还无法突破世界桎梏,回不了家吧?
不不不,肯定不会。
殷姮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把这种可怕的猜想从脑海里甩了出去,不愿多谈这个话题,便道:“大兄,我先把九嶷放出来,再带她来见你?”
“可。”
殷姮告退之后,先回了含章殿,才从空间之中,将被压制的九嶷放出。
九嶷全身已经被汗水打湿,头发都纠成一缕一缕的,脸色也苍白得很。
标宛子见状,小声问:“需要给这位姑娘烧热水吗?”
“不必。”殷姮一边说,一边把标宛子往外间带,将空间留给九嶷。
标宛子也没心思管九嶷,与殷姮单独相处之时,忍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国巫大人,您平安回来,实在太好了。”
瞧见标宛子的神色,殷姮就知,她三个半月不通音讯,朝中必定有无数猜测。
只不过——
“含章殿内,也有人说吗?”
标宛子连忙摇头:“不,不是殿内,也不是燕朝,而是——”
她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殷姮却早料到了这个答案。
燕朝上下,全都以殷长赢的意志为意志,又有郑高严厉管束,他不觉得她出事了,这群人就不敢胡乱议论。
标宛子能听见流言蜚语,只可能是在外头。
准确一点说,是在娘家。
即便如此,殷姮却装作不知,只道:“宛子,有一件事,我想交托给你。”
“请您吩咐。”
“此番灭祝国之战,我也算有功,或许能得到一块封地。”
标宛子闻言,面露喜色:“太好了!”
她一直都觉得殷姮早该有封地和食邑,但殷姮的身份有些尴尬,朝廷不知道该算她做王室成员,还是朝中臣子,这件事就这么含糊过去。
如今听见殷姮能有封地,标宛子如何不高兴?
殷姮握着标宛子的双手,凝视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我希望,你能替我打理这块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