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却没有顾忌荀慎和卫沂之的心情,只见她缓缓走回长嚣雕像的旁边:“既是山川河流,就有主次之分。若群山大河之中生出几个妖鬼,必将不断厮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就是一方山水之主。”
荀慎的脸青了。
殷姮装作没看见,又道:“妖鬼可将力量,分给任何一种生灵,将对方制造成伥鬼或眷族,后者负责征战,前者兼管辖、治理之权。”
卫沂之忍不住笑了起来:“听起来真有意思啊!”
名为妖鬼,但实际上做出来的事情,与人类差不多嘛!
天子分封诸侯,不也是因为国土太大,管不过来,四境的敌人又太多。为了尽可能占据更多的领土,打败更多的敌人,才有了分封制、郡县制等制度吗?
这也正是令荀慎不快的点。
假如有一种生命,力量比你强,寿命比你长,智慧……不说比你高吧,至少与你仿佛,人类拿什么资格去和他们争?
故荀慎深深作了一揖,诚恳地问:“敢问国巫大人,妖鬼既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为何不现于世间?”
“一是因为,它们最好不与人类的接触,否则会控制不住吃人的欲望,这对它们有害。”殷姮不紧不慢地说,“二就是因为,它们是失败者。”
失败者?
不等荀慎和卫沂之询问,殷姮已经发问:“你们应当听过,大兄回故都加冠时,遇见了一个怪物。”
这件事情,二人自然都有所耳闻。
坊间传言无非就是昭王亲政之前,在稽年宫遇到一条九头蛇,怒而斩之,从而象征昭王可成就无上霸业。
荀慎原以为是假的,来到昭国之后,看见公卿们的态度,方知道是真的。
卫沂之一开始也不信,毕竟类似的传言不胜枚举,君王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事情又不止头一回了。
但知道“巫”的存在后,他也信了。
“这个怪物,并不是那一天才出现。”殷姮顿了一顿,才道,“先王过世当夜,它就曾派化身现于灵前,想要夺取先王的躯壳,窃取昭国气运。也唯有夺舍昭王,它才能以人类之身复生。”
此言一出,淡然如卫沂之,也霍然色变。
君王被一只怪物所夺舍,殿上称孤道寡的,是鬼非人。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了。
但很快,卫沂之就想到了关键。
为什么必须夺舍昭王?
“敢问国巫大人。”卫沂之神色严肃,“这只名唤‘长嚣’的妖鬼,究竟诞生自何处。”
“若以妖鬼之身来判定,它乃灞河水神。”殷姮自嘲一笑,“说来可笑,它之所以苏醒,竟是因为昭国数百年来,年年祭祀灞河。为缓解灞河泛滥,曾将公主作为祭品。后裔的血脉,国运的加持,才令这妖鬼复苏,十年来一直虎视眈眈,试图夺舍大兄。”
荀慎和卫沂之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
祭祀灞河,竟会令这等恐怖的怪物苏醒!
那他们年年祭祀山川河流,天地日月……
难怪昭王把所有的祭祀流程全废了,就连祭天告地都被禁止,只拜一拜先祖便罢。外界对此诟病不已,认为昭王太过狂妄,今日方知,竟是这个原因!
等等!
何谓后裔的血脉?
难道这名叫长嚣的怪物,竟是昭国先君不曾?
国巫大人不会这样自曝其短吧?
一旦传出去,昭国先君竟是如此怪物,殷氏王族的统治地位都会发生动摇!
殷姮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平静道:“而在成为妖鬼之前,他在人类中的身份地位也不同凡响。”
“成为妖鬼?”荀慎惊道,“人类之身,竟能成为妖鬼?”
“可,且方式不止一种。长嚣死后被做成伥鬼,方成妖鬼之身。”
殷姮并未隐瞒关键信息,她看了长嚣的雕塑一眼,才道:“天帝生二子,长子嚣,次子皞。”
这句话犹如石破天惊,震得荀、卫二人大脑一片空白。
漫长的沉默后,竟是卫沂之先反应过来:“此等怪物,竟是——”
“天帝之子,白帝之兄,黑帝之父。”荀慎神色恍惚,显然受到的冲击过大。
这二人皆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极度的惊愕过后,理智逐渐恢复,细细推敲,脸色更加不好看。
假如殷姮所言为真,妖鬼是败者,那么谁才是胜利者?
毫无疑问,是人。
那么问题来了。
先君们既然拥有如此卓绝的力量,为何今人却半点不知?
作为败者的妖鬼,尚且未曾灭绝,作为胜者的人类,却失去了传承?
想到一种可能,卫沂之语气都有些飘忽:“五帝,还活着吗?”
“昭国祭祀灞河六百年,尚能令长嚣复苏。世间祭祀五帝,足有千万年之久。”殷姮反问,“败者尚能苟延残喘,胜者难道长埋地下?”
荀慎艰难地说:“即便如此,五帝——”
那是先君,是圣贤,是他们指路的明灯!
他根本不敢想,也不愿想,先君们也蜕变成怪物的可能!
殷姮无情地戳破了荀慎的幻想:“活了千万年,拥有强大力量的存在,就算保持人类的形态,认为自己与我等无异的可能有多大?”
荀慎失魂落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正因为他是聪明人,所以他很清楚,君王的心态,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因为生杀予夺,大权在握,所以将众生视作草芥。
同理,神明的心态,自然也与凡人截然不同。
神明如旭日,凡人如蝼蚁。
无论蝼蚁怎么祈求,太阳也不会因为蝼蚁的意志改变半分。
“昔年天下,人人皆有超凡力量,方能与妖鬼对抗。今日天下,却被无形之力封锁,若非长嚣苏醒,刺激大兄觉醒,昭国断不会有今日。”
殷姮神色沉静,语气也不见如何激动,字字句句,却像重锤一样,敲击二人心脏:“昭国之所以没有派出巫,尽快地终结战争,就是怕彼方有眼。”
这也是世人一直不解的问题。
昭国既然有这么强的“巫”,干嘛不直接把“巫”派出去,踏平城池就好,干嘛还要派人打仗?
仍旧动用军队,是不是表示,“巫”也没那么强?
荀慎和卫沂之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如今才发现,大错特错。
并非昭国的“巫”不够强,仅仅是因为,大王和国巫都认为,暂且不要出动最高力量,以防惊动更强的敌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