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早晨,阳光穿透云层,碎金一般洒落在枯草间的白霜上。清江上氤氲着一层薄雾,寒意逼人。
一列车马从高耸的城门下缓缓驶出,停驻在城外的清江码头。车帘掀起,眉目俊朗的青衣男子跳下车,对车内道:“你别下来了,外边冷得很。”
“你让人四处找找。阿晓是不是去闲逛了?怎么没在城门口等着。”明别枝脸上隐有忧色,也跟着跳下车,往城门望了眼。
今天正是回竺州的吉日,她与明清晓约好了在此汇合,不成想竟没看见人影。
“应该不至于,”江寒月诧异道,“小江氏的灵柩寄存在城外,需要照着时辰起灵回南。阿晓生性内敛,不是个会胡闹的。”
青禾与碧砌在后面的车上,此时也下来听信。
“会不会是老爷临时变卦,又不许他走了?”缎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明别枝见她捂着嘴站在料峭寒风中,心疼地吩咐青禾把她送回车内。缎儿可怜兮兮地望着明别枝,一步一回头。
“放心,就算阿晓回去是小事,小江氏归葬总是大事。昨日仪式都办完了,庙里是再不能停下去了,难道叫我一个已嫁女扶灵回去吗?”
青禾也安慰道:“缎儿姐姐尽管放一百个心,二舅爷若是再耽搁下去,就算你肯罢休,我们奶奶也会冲去明家抢人!”
明别枝听了这话还没说什么,缎儿先忍俊不禁起来,笑道:“原来大姑娘嫁了人竟成了土匪么?”
“可不是,别看现下青禾斯斯文文的,哪天嫁了人约莫也是跟母老虎似的。”明别枝也笑出声来。她站在清江边的柳树下,顺手折下一枝光秃秃的柳枝在手里把玩。江寒月在一旁看到,嘲笑道:“人都说折柳赠别,哪有你这个要走的人自己折的?”
“唉,这世上不合常理的事多着呢,我折个枯柳算什么?”明别枝笑吟吟地扫了眼江寒月,眼中满是揶揄。她今日心情愉悦,不打算跟他起冲突,也就懒得揭他的短。
江寒月已经许久没见她这般俏皮的模样,那跳脱的神态宛如离了笼子的黄鹂,自在而轻快。他忽然觉得自己硬生生地将她逼入了这池浑水中是何等的残忍,与剪去鸟雀的翅膀无异。
明别枝见碧砌一声不吭地在看着什么,恍惚有些魂不守舍的神态。难得看到这丫头如此安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于是她悄悄地走过去,跟着望了眼,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那方向站着的是江寒月的两个小厮,二鲤和七轸,也不知道碧砌看的是哪个。
“看上谁了?”
碧砌吓了跳,转过头见明别枝神色暧昧,忙扭头走向自己车边:“没什么,就看看二爷来了没?”
明别枝打了个呵欠,白了她一眼,心里却想着小丫头年岁到了,回了竺州也该考虑起来了。又想到青禾,她比碧砌小了没几岁,怕也留不长。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城门外烟尘翻滚,一架青幄马车飞速驶了过来。
碧砌眼尖,立即认出那赶车的正是明清晓的小厮南竹,忙招呼道:“快停下,我们姑娘在这呢!”
明清晓今晨耽搁了会儿,出门时已经误了时辰,故而才叫南竹快马加鞭,尽快赶上。没想到忙中生变,差点错过。
明别枝见二弟终于来了,心中虽然是高兴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明清晓满头大汗地爬下车,通红着脸与明别枝解释道:“昨日大哥在户部得了个官位,因此邀了一帮好友,说是庆祝顺便替我饯别。我一时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臭小子差点误事!”明别枝扬手去打他脑袋,见他不闪不避地,她又不忍心起来,重重的一掌成了温柔的一拍。
明清晓却疼得皱了皱眉。明别枝诧异地瞧了眼,见他额边发丝遮挡着一块隐隐隆起,便探过去拨开头发细看。
“没事,就是昨晚喝多了摔了跤。”明清晓侧头避过她的手指,苦笑道,“难得喝回酒,让大姐姐见笑了。”
“不会喝就少喝点。”明别枝拍了拍手,目光对上坐在车辕上的南竹。见大姑奶奶转头看他,南竹目光躲闪,垂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明别枝心知有异,明家儿女皆在孝期中,府内即便有宴饮也不可能大肆饮酒,怎可能喝醉?但明清晓既然不说,她一时之间也不方便打听。
“既然都来了,那就启程吧,别误了时辰!”江寒月催促道。他送到此地就该回去了,今日安王那边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处理。
明别枝点点头,转身招呼明清晓登车。青禾拉着缎儿往明清晓车内塞,笑道:“阿弥陀佛,这回可放心了!”
缎儿回头啐了一口,红着脸羞答答地瞧了眼明清晓,放下帘子。
车队的轮子重新又辘辘滚动起来,在雪白的霜色上碾下两道深深的印痕。明别枝掀开后帘,看到城门下,一袭青衣的江寒月坐在马上,凝目注视着她的方向。
“江寒月,再也不见!”
明别枝望着那越来越模糊的影子,暗自祈祷。
我们的错如果是从清江开始,那么就在这里结束吧!过去的恩和怨,一桩桩计算下来,到底谁欠了谁,已经无法分说。
那么,从此一笔勾销,但愿彼此都能回到最初的时候,重新开始。
她掩上车帘,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疲惫,这许多日子以来,直到此时,她的心神才算得到了真正的放松。
碧砌同青禾也坐到了明别枝的车上,两个人咬起了耳朵。
“你看姑娘这样子是不是舍不得姑爷?平日里虽然跟乌眼鸡似的,真离开了就留恋起来了。”
青禾瞟了眼,见明别枝唇色有些干裂,便从暖窝里取出茶水倒了盏,递过去道:“奶奶喝口水。对了,怎么尹家没人来送别?”
“太子妃不是早就送了东西来么?”
前几日各府陆续有赠别礼过来,也有各府的夫人小姐亲自来送的。明别枝自己在京中虽然知交没几个,但她是相府的长媳,詹事的长女,京中官宦女眷知道她即将返乡探亲,岂有不趁机亲近的?
“太子妃是太子府的脸面,同尹家有什么关系?”青禾与碧砌解释道,“尹家与明家是通家之好,奶奶便同尹家的女儿一般。因此长公主那边没来人总让人想不通,探夫人病的倒是来了拨。”
其实自从明别枝嫁入江家,长公主就有意无意地冷着明家。虽然尹虚白与明松照在朝中遇上了还算客气,但私下往来少了许多。
“说起来,还不知道昨日大爷请客时尹大公子有没有出席?”碧砌方才听到了明清晓的话,同明别枝笑道,“以往姑娘在竺州时,尹大公子总是时不时地来。今日姑娘要回去了,他连送都不送,可见是个薄情的,幸好姑娘没嫁他。”
青禾在一边瞧见明别枝拿着杯子的手松弛了下去,连带着眼皮都有些下垂,便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于是阻止道:“你胡说什么呢!”
这边马车上主仆三人在谈论尹家,那边马车上的两口子小别胜新婚,亲亲热热地说了许久的私房话。
缎儿将心底的疑惑压了又压,终于在领了明夫人的灵柩重新上路时忍不住问道:“你这伤果真是因为酒喝多了摔的?”
明清晓伸手揽住她,叹气道:“居丧期间,我怎敢饮酒?昨日大哥和一干好友也都只喝了素酒。”
“那你怎么同大姑奶奶说是喝多了?她难道想不到吗?”
明清晓无奈道:“我撒谎骗她,她固然会生气,那也只是生我的气。如果我说出实情的话,大姐姐身子本来就不是太好,盛怒之下还不知会如何呢!”
“是不是又是因为任小公子的事?”缎儿紧张地拽住了明清晓的胳膊,咬牙切齿道,“这个阴魂不散的!他没把你怎么样吧?大姑奶奶最疼你这个弟弟,要是知道被他欺辱,定然是要找补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