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院在相府后院的夹道外侧,同仆佣居住的后罩房仅隔了一条巷道。
汪姨娘原名汪玉,说起来还是没籍罪臣子女出身,年轻时曾是江大姑娘,也就是如今的江后的贴身侍婢。她的长相虽然不出众,但也还算娇美。最难得的是,当年的汪玉知书达理,懂分寸,明进退,极得江后的信任。后来江后出阁,嫁入皇家,汪玉身份不吉无法跟过去,便留在府中跟了江绪。那时因江绪尚未娶妻,汪玉只做了个通房大丫头。
江夫人过门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肚子一直没消息,药倒是吃了无数。江老太太抱孙心切,言语中颇有怪责儿媳无能的意思。于是在老太太的默许下,汪姨娘放心地怀上孩子,并在十个月后产下一子,便是江寒月。
因为外有江后扶持,内有老太太撑腰,汪姨娘从有孕到生产一直顺遂无比,在孕中即被抬为姨娘。待到江寒月出生,汪姨娘更是春风得意,很是过了段趾高气扬的日子。
那时江府还未扩建,汪姨娘没有自己的院子。她带着江寒月住在正院的东厢房,每日迎来送往,门庭若市。
与之相比,正房算得上门可罗雀。
江家上下的女眷每天都到老太太房中应卯,因为江寒月是老太太的命根子,女眷便都围着宝贝疙瘩逗趣,剩下江夫人冷冷清清地独坐一边。次数一多,江夫人便托病不去晨昏定省,于是汪姨娘更加得意,俨然成了江绪的正牌夫人。
谁知好景不长,江寒月一岁半的时候,老太太得了急症忽然过世,随后江寒月便被江夫人从东厢房接到正房。这也符合京中规矩,嫡母对庶子有教养之责,尤其江寒月还是庶长子。汪姨娘一瞬间从天上落到地上,当然不服。但江夫人占了名分上的优势,汪姨娘理论了几回都没能占到便宜,于是想到了求助江绪。
不巧的是,江绪那时候自己都焦头烂额,每天在御书房和政敌唇枪舌剑,回家了又与门客筹谋到深夜,哪来的闲情逸致管后院的一堆破事?江后倒是听到了风声,知道自己昔日的闺中同伴正在受欺负。但一则她自己也算是明光帝的正室,自然支持嫡子由正妻抚养;二则亲弟弟江绪正处于风口浪尖,她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参他一个宠妾灭妻。
江夫人打蛇随棍上,见并没人给汪玉撑腰,干脆更进一步,把她移出了正院,关在一间杂院中,与正院隔得远远的。
杂院许久没人居住,蛇虫鼠蚁到处出没。汪姨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闹腾了一阵子后便沉寂了下来。
后来江府扩建,汪姨娘被安排进了听风院。虽然境况有所改善,但还是在偏僻处,无人在意,只知道人活着。
江夫人终于放心了,便不再过问,安安心心地在正院相夫教子。
江寒月从小生得粉妆玉琢,但他越是乖巧可爱,江夫人越是觉得刺眼。面子上江寒月锦衣玉食,从未有人亏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只要父亲见到他时多夸了一句,他便不会有好日子过。如此一来,他畏惧江绪比畏惧江夫人更甚,轻易不肯走出房门出现在他父亲面前。
幼小的孩子心中早早地种下了沉默的阴影。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又过了几年,更大的灾难来临,听风院的汪姨娘疯了!
江寒月虽然一岁多便离开了生母,但他一直知道汪姨娘的存在,也一直知道她被关在无人问津的那座院子。因为他身边一直有人偷偷带着他去见汪姨娘,母子二人隔着那扇破旧的院门说上几句话,这是幼年的江寒月心中唯一的温暖。
当然,不久后听风院多了个小尾巴,于是便更温暖了。
得知汪姨娘发疯后,少年的江寒月几近崩溃。他知道生母因为长期被囚禁,神智有时候会有些糊涂,认不清人。但这两年她分明好转了,怎么会突然疯了?
后来他明白了,因为小尾巴也不见了。
就在小尾巴消失后不久,江后似乎突然想起了汪姨娘。有一回命妇进宫陛见时,她容色可亲地握着江夫人手道:“弟妹啊,我前晚梦见了我在家时候的玉儿。许久没有她的消息,不知一切可好?”
江夫人吓得出了一头冷汗,见江后面色古怪,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得恭声道:“劳烦娘娘牵挂,汪妹妹生了寒儿那样聪明伶俐的孩子,是江家的大功臣。即便犯了些错,也是可以抵消的,又怎会不好呢?”
江后拍拍她的手背,笑道:“好便好,错误都过去了,便忘了吧!我身边的旧人,我总希望她舒舒坦坦的。这样,改天带寒儿进来我瞧瞧,许久未见了,我的旸儿每天都念叨着他表兄。”
江后的旸儿也便是皇三子李旸,比江寒月小两岁。因为皇长子李昀生来就是太子,功课繁忙,皇二子李晦是个书呆子,所以李旸从小便十分亲近江寒月。江后此时提到李旸,无非就是希望江夫人明白,即便汪姨娘再疯,她也还有江寒月这个儿子在。
有了江后的一番暗示,江夫人虽还是远着听风院,终究还是请了太医悉心诊治。但汪姨娘疯过一场后性情大变,曾经温柔的可人儿一去不回,变成了个尖酸刻薄的刺猬。
江寒月从幼年到少年屡遭剧变,性情越来越孤僻。他与尹爰息同为世家子弟,外人见他们二人如出一辙地孤傲少言,便赠他们“云巅双冰”的名号。
江寒月很有自知之明。尹爰息身为世家嫡子,亲娘又是皇家公主,名正言顺的天潢贵胄,天生就有冷傲的资本。
而他自己呢?顶多是自卑敏感堆积起来的冷漠罢了!
“姨娘,听说你又病了?”
夜色如水,江寒月撩起帘子走入汪氏的卧房,看到她正半卧在床上,身边的丫鬟敏儿打着一把扇子。
“大爷来了,快坐!”汪氏挥手打发了敏儿,“去给大爷沏一盏好茶来!”
“姨娘说笑了,好茶可不是听风院该喝的。这些日子大爷来得少,那些势利眼就更连爷们的份例都懒得送了!”敏儿板着脸,一摔帘子出去了。
汪氏白着一张薄有姿色的脸,怯生生地看了眼江寒月。
“姨娘不必如此,我会督促管家的。”
“我倒也不是贪图一点茶叶,但听风院好歹是大爷的脸面,他们慢待我可不就是打你的脸么?”
江寒月在床边坐下,无声地瞧了会儿汪姨娘,苦笑道:“但凡姨娘安分点,就是给我脸了。”
“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不都是为了你好么!我听说前头那个给你求了一个乡野女子为妻,我若是一声不吭,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进门吗!”
方才还病娇的汪姨娘好似喝了灵丹妙药一般,倏然气势汹涌。她猛地坐了起来,指着江寒月愤怒道:“你真以为你是这府里的大爷了?告诉你,若非娘娘还算看得起你,这家里连你站的地方都没有!如果你娶了那女子,你爹不管,姨娘家无处依靠,岳父又倚仗不到,你的前程怎么办!”
“明大姑娘也是明詹事亲生的,姨娘不必为我担心。”江寒月早就见惯了这样的阵势,面色不改,待汪姨娘说累了,才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
“好个屁!你这么说我才更担心!想来是个擅长迷惑人心的狐媚子,还未过门就私底下见了外男,半点闺秀的模样都没有!”汪姨娘说着说着就悲愤了起来,拉着江寒月的袖子哭道,“我就知道那毒妇不安好心,存心让你没出头之日。明詹事家本就没什么根基了,他正妻不过是江氏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旁支,偏那狐媚子的亲娘还是个连旁支都不是的死鬼!”
“谁告诉你的?”江寒月面色发冷,这桩婚事的内情连他都才刚摸清楚,怎么听风院就知道?
汪姨娘哭声骤停,随即又开始嚎上了:“你管我怎么知道的!既然你没否认那就是真的了!古话说娶妻娶贤,婚姻讲究个门当户对,这门亲事绝对不行!”
江寒月看着她,幽幽道:“姨娘说得对。”
汪氏面色一喜,松开手:“这样才是,姨娘不会害你的!你赶紧去正院回绝了这门亲事,改天求娘娘想想办法,寻个好人家的闺秀!”
“姨娘误会了,”江寒月甩了甩袖子,走到门口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只是个庶子,明大姑娘好歹是个嫡女,委实不够门当户对。”
“你站住!”汪氏掀开薄被下了床。她这些日子装病装得久了,行走不便,方一下床便踉跄了几步。江寒月冷冷地望着她,丝毫没有伸手的打算,汪氏的泪瞬间涌了出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姨娘不要做戏了,我知道你没病。”
“你是不是听信了那毒妇的谣言!”汪姨娘摸出一块丝绢,恨恨地撕成了一片一片。轻薄的纱绡如翩翩蝴蝶无风而动,四处飞散。
江寒月唇角微勾,定定地注视着汪姨娘,他的语气凝重,隐含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我劝姨娘不要装疯卖傻,打姑母的主意。姨娘不会不知道吧?太子詹事负责东宫的一应事务,明詹事固然需要用这门婚事来巩固他同太子之间的联系,太子也需要有人去笼络自己的下属。互惠互利之事,姨娘觉得,在亲生儿子与侄儿之间,娘娘会站在哪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