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崇庆坊一改常态,热闹非常。车马如同滚滚的江流,从各个方向的街巷中涌现,驶向太傅府。
今日太傅长孙娶妻,京中但凡有点品阶的官员,无论是接到帖子的还是没接到帖子的,都在这时候赶了过来。
接到帖子的自不必说,满面红光地携带厚礼进了张灯结彩的太傅府,没接到帖子的为什么也来了呢?
那自然是坐在太傅府附近的酒铺中,等着宴席散了便找机会替赴宴的上官执鞭牵马。说不定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年末考评能松一笔,往上抬个半级。
即便是轮不到这样的好差事,哪天遇见了上官说一句“下官那日在太傅府看到您了,您老好酒量”,也好套近乎,显得亲切啊!
说不定对方还稀里糊涂地以为太傅果然请了他去吃喜宴,格外高看一眼。毕竟太傅出了名的慧眼识珠,最爱有才之人。
明詹事便是最好的先例。
作为这场喜事正主的好友,礼部尚书尹虚白的知交,明松照被安排在上座,与尹虚白仅隔了一张桌子。
正上方坐着的是老太傅,笑容满面。今日喜迎孙媳,且孙媳肚里还带着个重孙,一想到此,所有的不如意便都消散了。孙媳妇长相一般又如何?谢家轻文重武又如何?只要重孙好好的,其他的都不在话下。
尹虚白倒是有些失意,被宾客连番进攻后,他扯着明松照一道进了厅后的暖阁,苦着脸发牢骚。
“你说这叫什么事啊!啊,你说,我看着息儿从小与你家蝉儿一起长大,还以为这婚事是板上钉钉的呢!”
明松照早就懊悔了好几个月了,闻言也长叹一声,道:“你又没提过,我便以为长公主多半是看不上我家蝉儿的。毕竟蝉儿从小混迹乡野,长公主金枝玉叶,万一哪天见了面我都怕她冲撞了!做你们尹家的亲家,我实在是想都没想过。”
“那你怎么知道相府看得上呢?”
尹虚白扯着嗓子骂骂咧咧,不肯与明松照罢休。
“这不是,这不是江寒月是个庶子吗!我家蝉儿好歹也是嫡出,勉强算配得上吧?况且最初的时候......”
明松照忽然住了口,最初是打算将明晨曦嫁给江寒月的,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尹虚白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倒也无暇追根究底,只是唠唠叨叨地骂明松照不仗义:“瑶安那天碰了钉子后不知道给我看了多久的冷脸!本来慢慢平息了,谁知道又出了谢彩箑的事。对,就是今日才刚进门的新媳妇,谢彩箑,老头子如今最喜爱的孙辈!”
“听说骁勇伯的女儿豪爽风趣,也算是爰息的良配了。”明松照安慰道。
“豪爽有余,风趣那是没影儿的事。对,那事倒是风趣得很,我万万想不到息儿糊涂成那样!”
尹爰息躺在惊鹊楼的书房中,也的确是糊涂了。
不是喝糊涂了,是烧糊涂了。
天知道他为什么偏偏在新婚这一日发起烧来。
早上起来时尚还不严重,下午从骁勇伯府迎了谢彩箑回来后,尹爰息整个人便迷迷糊糊起来,连拜堂都是被两个喜婆左右挟持着才勉强混过去。
以至于观礼的宾客议论纷纷,不明白为何平常人家拜堂都是新娘被喜婆扶着,到了太傅孙子这儿,就是新郎被喜婆扶着了。
经过数日的讨论后,好事之徒得出了结论,这是太傅老爷子翻遍典籍找出的规仪,主大吉大利大富大贵。
毕竟尹爰息是尹太傅的心头肉,还能有错不成?消息一出,京城中顿时起了效仿之风。
此是后话。
话说尹爰息因为高烧不退,成功逃避了被灌醉的苦差,当天的洞房自然也免了。虽然规矩还是做足,该贺喜的贺喜,该讨赏的讨赏,但一切风平浪静后,喜烛下只剩了一人枯坐。
谢彩箑不是傻子,尹爰息与明别枝的事情多少也传到了她耳朵里。她虽然未必猜出惊鹊楼的来由,但对于尹爰息心里有没有她这个人,她是清楚的。
谢家军武出身,家风粗犷。府上的姑娘们平常也跟着兄弟一道舞刀弄枪,出入戏院酒楼也很寻常,只是换身男装的事而已。
那日谢彩箑在戏院喝茶时,偶然听到邻桌有人高喝一声,道:“尹兄,你这折戏写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呀!”
她这才知道,数月来她听了无数回的戏,竟然就是那桌上的一位公子所写。
于是她便留心上了那位公子,打听到了他是长公主之子,尹太傅之孙。
那天她随着母亲一道赴约,见长公主看都不看她一眼,却同其余几位闺秀相谈甚欢,知道这位尊贵的夫人瞧不上她。
可她瞧上了尹爰息啊!她从来不知道对一个人牵肠挂肚是如此痛苦而又甜蜜的事情!她已经许久没能见到尹爰息了,多番打听后才知道,他被关了起来。
于是她摸进了惊鹊楼。
她是谢家的女儿,那件事即便是错的,她也无悔,偏偏被前来问诊的太医闹了开去。
当然,这样的结果她是满意的。无论尹爰息娶不娶她,他终究是娶不到他心爱的女人了!那么与其便宜了别人,为什么不能便宜她呢?更何况,谢彩箑觉得,这世上,谁也不会比她更爱他。
“来人,替我掌着灯,我去瞧瞧他。”
书房就在新房的隔壁,谢彩箑待人走完后一把扯下盖头,自己饮下一杯交杯酒。她要把另一杯交杯酒喂到尹爰息嘴里,不管他愿不愿意。
“姑娘,姑爷已经睡下了。”
回话的是她的陪嫁丫鬟柔儿,生了一张圆脸,刚从书房过来。
“药吃了吗?”
“长公主说好日子请太医过来不吉利,所以她只安排人给姑爷泡了个药澡,说是发发汗。”
谢彩箑对这位婆婆了解不多,除去前些年各种宴会上的惊鸿一瞥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几个月前的那次了。长公主素来有谦和的美名,但从这场婚事的风波来看,谢彩箑知道,她的谦和只是给无关之人看的。对于这个不受欢迎的儿媳,她只有一个冷漠的背影。
“我知道了,你陪我过去。”
柔儿了解自己家姑娘的性情,她决定了的事,别说只是间书房,便是刀山火海也是一定要去的。
书房门“吱呀”一声,在静悄悄的夜间分外清晰。屋内点了一盏灯,淡黄色的光被门口吹入的风带得跳跃了几下,又明亮了起来。
书房内仅有一张矮榻,在书案后面,以屏风相隔。就着微弱的光,谢彩箑看到屏风后面坐着个人,身形纤弱,正俯身在帮床上躺着的尹爰息擦汗。
谢彩箑看出那人是个女子,握着酒杯的手便晃了晃,香醇的酒汁落到了手上。她想,她来得不合时宜了,原来他身边已经有人在照看了。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夜,可未必是他的。
“是嫂子吗?”
那女子听到动静,缓缓站起,叫住了想要转身离去的谢彩箑。
“小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