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老太太自从知道孙女要回来的消息后精神便好了许多,每日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同从小看大的宝贝疙瘩见面。
没想到孙女人是回来了,也没病没灾的,魂却掉了。老太太本来听柳青竹嚼舌头说孙女被江家嫌弃后就愁得不行,打算和孙女去竺州最出名的观音那里拜拜,再找本地最出名的妇科圣手开几服药。这样多管齐下的话,等回了京城说不定还能有好消息。
但看现在的情形,老太太心都凉了一截,孙女对尹家那小子似乎不一般啊!
说心里话,与那素未谋面的江家孙女婿比,明老太太更喜欢尹爰息。无从是从感情上还是从家世上,老太太都觉得尹小子与她的宝贝孙女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但她也知道,孙女出身乡野,生性无羁。而太傅府家大势大,长公主身份高贵,孙女即便勉强嫁了进去,恐怕也是举步维艰。
所以当初尹爰息绞尽脑汁地往宅中送人送物时,老太太就只是冷眼旁观。她明白尹小子的心意,但婚姻从来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退一万步说,如果明别枝对尹爰息有情,老太太说不定还会看在青梅竹马的份上促成这桩姻缘。但她观察了好几年,发现孙女似乎只是把他当成了哥哥一样的存在。她也想过是不是孩子情窦未开,不识相思滋味。可惜在她起意问清楚之前,京城的人就把孙女接走了。
明松照在信中提及婚事,十分欢喜地告诉老太太他给女儿安排了满京城数得着的江大公子做夫君。明老太太虽然不知道江大公子何许人也,不过想着既然对方允了婚事,显见对门第不甚看重,也就无意多问。反正问了也没用,难道她还能干涉儿子嫁女不成?况且尹家也没任何提亲的意思,孙女年纪不小了,她虽然懵懵懂懂,老人家却着实着急。
此后明别枝遭遇诸多不顺,老太太虽然心疼至极,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得不顺心也是她命不好,总不能换个人是吧?慢说江家容不下这种事,就算是明家,也是丢不起这个人的。
因此这时候见孙女一腔柔情全放在了尹爰息身上,明老太太心里十分不舒服,板着脸道:“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之前你衣不解带地服侍尹小子是你知恩图报,既然承了人家的救命之恩,那也是应该的。但如今尹家的人也来了,尹小子也无性命之忧了,你再这样片刻不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容易被人说三道四。”
明别枝理解祖母的顾虑,确实这些天尹家随着御医一起过来的丫头进进出出,脸色颇有点异样。
“可他还没完全清醒呢!”
老太太坐在床沿,蹙眉看着尹爰息那张苍白的脸。她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时,他的眼睛里虽然写满了对穷乡僻壤的嫌弃,但还是在尹虚白的引导下行礼如仪,唤了声“明祖母”。过了几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明”字就消失了,他跟着明别枝一样,一口一个“祖母”。虽然下人私下里都觉得尹大公子性情冷漠,但在她面前,他就好像她的亲孙子一般体贴入微。
“我有多久没见着尹小子了?”明老太太叹了口气,那双清亮的眼睛此时紧闭着,什么心思都看不到。她好生怀念他的目光追随着孙女打转的日子,看着这样的小儿女心思,她觉得自己都年轻了许多。
“两年吧?”明别枝拿了把小巧的剪刀,抓着尹爰息的手在给他剪指甲。她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就好像刚刚耗时半年完成了一副精美的绣品,此时需要从绣架上拆下来一样,生怕碰坏了一星半点。
明老老太太轻轻摇了摇头,面色凝重,一句斥责的话却不忍出口。
“祖母,我们走吧!”
明别枝把细碎的甲末包在手绢里,又瞧了瞧尹爰息,替他掖了掖被子。
明老太太见她想通了,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欣慰于孙女尚未失去理智。
明别枝站起来搀扶老太太,就在祖孙二人即将步出房间时,躺在床上的尹爰息忽然不安地动了动,高喊了一声:“蝉儿,等着我!”
这是尹爰息被安置到明宅后说的第一句话!明别枝又惊又喜,正想过去看一下,明老太太的手指如同生硬的铁钩一般攥着她:“别犯糊涂!”
那边尹家的一个丫头已经捧着参汤跑了过去,另两个也闻声而至。三个人把床前那点空间遮挡得严严实实,完全容不下别人。
“我不糊涂!”
明别枝咽下口中翻涌的酸涩,最后望了一眼尹爰息的方向,狠下心陪着老太太出了客房。
明夫人早在半月前就做完了法事落葬。在安排穴位时,竺州的二老爷和从京城随同过来的柳青竹吵了起来。
明二老爷认为,胡氏先于小江氏入门,是铁板钉钉的原配正室。柳青竹却以明松照事先安排为由,指出小江氏在京中贵妇中素有贤名,比胡氏更有资格居于正位。
二人僵持许久,互不相让,随后明松照的信件被急送至竺州。根据信中嘱咐,小江氏的棺木被安置在侧位,居于胡氏之下。这样将来夫妇在底下相会之日,小江氏也只得在胡氏面前执妾礼。
明别枝知道,她在离京前嘱托江寒月的事有了结果,她父亲相信了妻子不忠之事。
虽然无论在哪个位置都不能一赎小江氏往日作恶多端的罪愆,但对于明别枝来说,这也算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明老太太住在明家老宅中的一座小院子里,紧邻着明二老爷夫妇居的正院。那是一座清幽雅致的小院,房舍不多。明别枝来了后,老太太想着孙女迟早得回京城去,为了方便,就替她把房间收拾在自己的院子里,原先她住过的院子便给了明清晓。虽然是个庶出的孙儿,不过他身边已有一个通房,明老太太觉得这样也算不亏待他了。
不错,在明老太太眼里,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就是认定了缎儿是通房,将来明二奶奶进门才能提为姨娘。至于别的,明老太太一概认为是孙子年轻不懂事。无论明清晓如何赌咒发誓,老太太坚决不肯松口。祖孙僵持了几日,老太太恼怒至极,干脆借口身边没个手脚伶俐的服侍,把缎儿拨到了自己身边听候差遣。
照顾尹爰息的御医住在明家,明清晓时常趁他空闲前去讨教医道。那天回屋后得知缎儿被带走,明清晓勃然大怒,当即要搬出明宅,与缎儿在外独自安家去。
缎儿对这种情形其实早有预料。明老太太虽然看着和蔼可亲,终究是胼手砥足养出了明老爷的妇人,多少有些心高气傲。在老太太心中,自家好不容易脱出了泥坑,站到了寻常人仰望的高度,自然不希望轻易被个丫头拉低了身份。明清晓再是庶出,那也是太子詹事的亲儿子,即便娶不到京城中显宦之家的嫡女,竺州城中的大家闺秀总还是配得上的。
故而她虽然难过,也还是压下了委屈,反倒温言抚慰明清晓。反正如今她已过了动不动就吐就晕的几个月,平素身子也强健,服侍老太太也算替明清晓尽了孝了。
明清晓不是没想过找明别枝求救。但看着大姐姐那自顾不暇的样子,他又觉得在此情形下为了自己的私事去打扰她实在是有失厚道。
因此明别枝扶着老太太一进院子就呆住了,瞪大了眼睛问明老太太:“缎儿怎么在祖母这里?”
缎儿正蹲在院子角落的水井边洗衣服,听到声音抬头一瞧,忙站起来笑着请安:“大姑奶奶辛苦了,一会儿奴婢烧点羹汤送来!”
明老太太点点头,道:“记着少放点糖,蝉儿爱吃清淡点的。还有弄一个点心,你昨日做的糍粑就不错。”
缎儿忙不迭地应了。这几日天寒,她穿了件厚厚的粗布棉袄,下摆因为怕打湿掖在腰间,更显得身子沉重。明别枝看得不忍,摆摆手道:“你洗完衣裳就歇着去吧,我这会儿没心思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