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落尽时,天便一日寒过一日。遮墨院树下的竹椅早已收起,换成了一张锦榻,供明别枝闲来晒晒太阳。
这一天清晨,院中的草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霜。碧砌让人把锦塌搬到了屋檐下,垫了一层厚厚的褥子。
“听说江家的人来了?”明别枝坐在锦塌上。秋日的暖阳晒得她迷迷糊糊的,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细缝。
“嗯,奴婢去前院打听过了,听说一大早就来了。数十台的聘礼排了整整一条长街,这会儿已经全搬进了府,正铺陈在前头供宾客评头论足呢!”
红轩面泛潮红,手上照例拿着针线。明别枝一看就知道她做的是谁的衣服,悄悄撇了撇嘴。
碧砌的目光从明别枝脸上扫过,停留在红轩身上:“这是老爷的衣衫吗?说起来姑娘是该给老爷做一件衣裳留个念想,省得三姑娘拿这个说事。”
红轩手停了停,道:“该姑娘孝敬的自然得姑娘亲自上手才行,不然让三姑娘看出破绽,更该说嘴了。我这是备着姑娘去了江家给姑爷表心意用的,左右那边也没人看得出来是谁的活计。”
“啧啧,你想得真周到,想必姑爷也会欢喜得很。”碧砌满脸的揶揄,红轩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当下微微一笑,并不搭理。
明别枝看了眼碧砌手中的盘子,碧砌会意,拣了半块糕点放在她口中。
“那边过来了多少人?”明别枝嚼完了糕点,皱眉看着碧砌,“你爱吃桂花糕你尽管吃就是,何必总推在我身上,害我想吃点别的都不成。”
碧砌背转身,把糕点塞进嘴里翻了个白眼。
“四位全福夫人,一位媒婆,还有......江姑爷。”红轩偷偷瞟了一眼明别枝,见她神色不变,才又道,“江姑爷好像已然回去了。”
“江寒月怎么也来了?没听说京城还有这规矩,下聘得亲自到场的?”
红轩咬断最后一根线,慢条斯理地解释:“原本江姑爷是不必来的,听说是为了亲手把皇后娘娘赐下的一对玉佩送过来,这才跑了一趟。”
“我猜姑爷是想着若是能送到姑娘手上自是最好,若是送不到,让姑娘知道他来过了,心意也就尽到了。”碧砌含着满口的桂花糕,偏还插嘴插得口齿清晰,红轩佩服地看了她一眼。
明别枝想到中秋夜那个孟浪的江寒月,脸色微微发红,手指轻抚上嘴唇,啐了一口:“谁要见他?”
“姑娘口是心非,看你这脸红的,说不想他谁信呢?”
“吃你的吧,话这么多!”明别枝想了想,又问红轩:“听说云岚城规矩,四位全福夫人中有一位是主事,负责处理一应事务。不知道今日的主事是哪位夫人?”
“那位主事来历不小,是任贵妃的母亲,其他三位仅是寻常官员的家眷,故此对她言听计从。不过也可见江夫人对姑爷的这门婚事也极为重视,并没因为是庶子而慢待。”
碧砌轻哼了一声,嗤笑道:“姑爷再是庶子,那也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子,朝廷一品大员的长子。江夫人又不是无知妇孺,怎会不知道把面子做足?”
“好了,我知道了,我们的碧砌虽然刚来京城不久,不过对规矩倒是门清,想必下了不少苦功吧?”
红轩听碧砌出言驳斥,心中极为不快。但碍于自家姑娘一向偏爱,只得明褒暗贬敲打一番。
碧砌听得噎了噎,明别枝抿唇一笑,举起书本在她头上打了下:“就你懂得多!”
“不过,听说任贵妃在宫中与江皇后明面上姐妹情深,但内心多少有些意难平。江夫人为何放着那么多命妇不用,倒是让任家夫人做了主宾,这就怪了!”
红轩支支吾吾了半天,碧砌听得不耐烦,推了她一把道:“有什么就快说,平常也不见你话少了呀!”
“奴婢有个表姐在任家二姑娘房里服侍,上回碰见闲聊时,她说好像江夫人有意替她的嫡子求娶任二姑娘。”
碧砌吃了一惊,手上啃了一半的桂花糕落到锦榻上,滴溜溜滚到明别枝手边。
“这就更不对了啊!连我都知道,江家和任家不对盘,怎么可能聊得到儿女亲家上头去?江夫人这是疯了吗?”
“碧砌姑娘请慎言!”
柳嬷嬷身姿板正,从院门口缓步而入。碧砌对她畏之如虎,一看到影子便敏捷地溜回了房中,连半块糕点也不捡了。
明别枝慢吞吞地站起来,柳嬷嬷收起严峻之色,满脸堆笑地行了礼。
“大姑娘身子可好些了?客人们都在流芳堂聊天,任夫人说江夫人把这未来儿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想和大姑娘说说话亲近亲近,顺便添个妆,夫人见盛情难却便答应了。大姑娘将来进了江家也是要与她们打交道的,不如趁此机会多亲近亲近。”
原来大靖朝规矩,女子临近出阁时不宜同外人相见,除非是前来添妆的亲友。既然任夫人以此为名,明夫人也并不推拒,那明别枝便只能过去了。
“既然是母亲吩咐,我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碧砌壮着胆子从屋中探出脑袋,喊道:“姑娘,换身衣服再走!你身上这件都皱成什么样了!”
明别枝看看自己,随手拍打了几下道:“这有什么不行的?衣服穿上了会起褶子,人年纪大了会生白发,有什么稀奇的?嬷嬷说是不是这个理?”
柳嬷嬷不成想她转头来问自己,怔了怔讪讪道:“话是不错,但多少也是明家的脸面。”
“既然嬷嬷都这么说,那劳烦嬷嬷等我一等,待我换个衣服再走不迟。”
话音一落,她就看到明别枝原地转了个身,回屋去了。柳嬷嬷已经走到了院门口,闻言一脚蹬在门槛子上,另一只脚前后荡了荡,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碧砌在东屋窗口看到,边替明别枝理衣裳边道:“我看这老货原本就没打算让你有机会换衣服,她恨不得你出丑才好呢!但你偏生问了她,她又不敢瞎说,怕到时候让老爷知道了。你看她这会儿一脸的尴尬,才现我眼里呢!”
“指望着我出丑的可不止她一个。”明别枝淡淡一笑,望见红轩站在柳嬷嬷身边,不知道在同她聊些什么。
“快走吧,到时候别让人说你架子大,落人口舌。”
明别枝眼睛一瞪,碧砌毫不示弱地瞪了回来,道:“我说错了吗?那任夫人摆明了是想找茬,她跟你非亲非故的,添的哪门子妆?”
“人家爱花钱找茬,我管不着。”
明别枝对着妆镜看了眼,又坐下来细细地在脸上敷了层粉。原本皎洁红润的面庞顿时现出了几分病弱,添了些我见犹怜的娇柔。
“这是做什么?你不怕任夫人回去说你是个病秧子吗?”
“病秧子他们才满意呢,反正江寒月知道我不是。”
碧砌忽然贼兮兮地探过身,趴在她跟前低声道:“难怪你要穿这身浅绿色衫子,好生惨淡。不过看样子姑娘很在意江姑爷的看法啊??”
明别枝绷紧了脸,一声不吭出去了。
“还有啊,江姑爷怎么知道你不是病秧子呢?”
碧砌嘻嘻笑着跟在她身后,一直追出了屋子。明别枝忍无可忍,在屋檐下站定拉住她胳膊:“你这么好奇,不如亲自去江家问问江寒月?”
碧砌甩脱了明别枝,往后退了几步才嘟囔道:“你以为我不敢去吗?又不是没去过。”
明别枝好笑地看着她,埋怨道:“哎,我说你是不是太不讲道义了?一遇见事就往后躲,一点没忠仆的觉悟。”
“姑娘心里碧砌是什么就是什么,碧砌不在乎。”碧砌站在门边,认真道,“碧砌就替姑娘守好了门,这样无论什么时候姑娘回来,总有一处舒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