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些画上的明别枝极为写意,若非熟识之人决计辨认不出。柔儿不过见了她一面,单凭这些画作,如何知道呢?在尹爰息开始画的那段日子,柔儿只知道画的决计不是自家姑娘,也就没去多加在意。
后来二人关系逐渐缓和,尹爰息也会同她聊聊天,说一些家长里短,旧年趣事。慢慢地,柔儿发现,他虽然经常在努力避免提及明别枝,但说着说着,话题总是不知不觉地转到了他的青梅身上,连眼神都温柔得好像沾满了蜜汁。
柔儿没遇见过这种感情,但她无疑是羡慕的。
当然,起初她只是觉得活该且幸灾乐祸。原来不只是她家姑娘求而不得,就连这个自小出生在富贵乡中的男人,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可是慢慢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取代了仇恨。柔儿觉得尹爰息似乎比她家姑娘更惨,因为他心里的爱侣陪伴在别人身边,他只能眼睁睁地远望着。
有天尹爰息喝多了酒,红着眼睛同她道:“蝉儿在他身边若是开心也就罢了,偏生坎坷多难。早知如此,我就该把她强留在惊鹊楼中,纵使她不快乐一辈子,也好过如今在那边受苦。”
从那以后,柔儿再留心他的画,就发现画中人儿依旧,场景却变了。她知道他心中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这种念头若是被长公主发现,决计是不能允许的。于是她只能帮他遮掩着,直到明别枝离京这一天。
“不知道江大奶奶有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他没来送您?”
明别枝低头不语,她的眼中只有那张画。画上的男子长身玉立,站在茅亭下,手持一串鱼儿,微笑注视着坐在不远处的女子。
她仿佛能看到那女子面色含羞,心如鹿跳。如此想着,她觉得自己的脸儿也红了起来,火辣辣地难受。
她本以为自己忘了,现今想来,她其实清晰地记得他在惊鹊楼下说的每一句话。她记得他气急败坏地攥紧了她的手腕,那么有力,以至于那种疼痛好像一直留存到了今日。
然而又能如何呢?他与她之间始终只有过去的情,是她生生割断了他们之间的牵绊。她当初断然拒绝是真心的,如今追悔莫及也是真心的。
“他送不送又有什么关系呢?”明别枝收拾完心绪,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笑容,“尹家门第高贵,他身为嫡长子,自然不能随便出城。”
柔儿失望地摇摇头,说道:“看样子是我来错了。我以为你与他一样,对过去多少是眷恋的。算了,我这就回去告诉他,别再做一厢情愿的傻事了。长公主要他娶个继室,那便娶了,小少爷没个正头母亲教养也不合适。”
“你说得对,人还是要往前看。”明别枝干巴巴地附和了句,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来不来,与娶不娶继室又有什么关系?”
柔儿一脸“你是傻子么”的表情:“长公主原先以为他只是怕小少爷受委屈所以才对续娶之事兴趣缺缺,后来有一天姑爷试探长公主,若是娶个弃妇如何?长公主生了副玲珑心甘,哪有不明白的?因此你离京那日虽然他一大早就偷溜出了府,半路却被截了回去,就差五花大绑了。时至今日还被严密看守着呢!”
原来瑶安知道儿子话虽不多,性子却执拗,所以一直用的是水磨工夫,只盼他有天回心转意,同意再娶。后来教她发现了儿子记挂着明别枝的秘密,她便以为自己这傻儿子必定是有所打算才不肯就范,于是怒上心头。
开什么玩笑,慢说现下江家还没休弃明别枝,即便是两方再无瓜葛,难道堂堂太傅长孙娶个别人家的弃妇吗?
还是个生不了孩子的弃妇。
开什么玩笑,慢说现下江家还没休弃明别枝,即便是两方再无瓜葛,难道堂堂太傅长孙娶个别人家的弃妇吗?
还是个生不了孩子的弃妇。
明别枝听到“弃妇”二字撇了撇嘴,道:“太傅府什么样的门第,他也太荒唐了,难怪长公主生气。”
柔儿见她居然替瑶安说话,瞪大了眼睛道:“我说了这半天,难道您都没听明白他想娶的是谁?”
“如果你觉得我该明白的话,那你就当我明白好了。”明别枝垂下睫毛,道,“我想问一句,你这样千里迢迢,又图的是什么?”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当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明别枝绝对不信原本站在她对立面的柔儿会仅因为心疼尹爰息而赶来寻她。
柔儿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明别枝,忽然懊丧地叹了口气,道:“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狠心绝情之人,听完了这么多事还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的,好像真的只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她说得口干舌燥,另找了个杯子倒上水一口喝干,愤然道:“实话说了吧,我思来想去,如果你能嫁给姑爷做继室那当然是最好的。你不能生育,自然不会多出来一个嫡子同小少爷争抢地位。你与姑爷有多年的旧情,即便不爱屋及乌,也必定不会为难小少爷。”
“你替你的小少爷考虑得很周到。”明别枝轻笑一声,明眸灿然,“就算尹爰息敢违背长公主娶一个弃妇,可是你想过没,罗敷有夫,我还是江家的长媳。”
尹家虽然地位非凡,江家也没差到哪里去,尹爰息即便动用所有势力,也不可能从江家手上夺人。
“不,就连长公主都说,您迟早会被休。”
一句话脱口而出,柔儿有些傻眼,静等着明别枝发怒。这是她偷听到的,原本不该宣之于口,但被逼急了,也就口不择言了。
明别枝倒是一点都不生气,悠然道:“你回去告诉爰息哥哥,好好找个人过日子吧,我就不劳他牵挂了。”
柔儿觉得自己真是枉做小人,说难听点就像是个拉皮条的,还失败了。明别枝指了指门口,道:“别翻窗了,走门吧!”
门一开,现出一左一右两尊门神。柔儿看也没看一眼就脚下生风地走了,留下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听了多久了?”明别枝瞟了眼二人,一个捧着脸盆,一个拿着妆盒。
门口的正是青禾与碧砌,二人起床后见明别枝房内有人说话,就没好意思进去打断。
“也没多久,奴婢们起晚了,刚到。”青禾讪笑了一声,把盆中已经凉透的水泼掉,下楼去换水。
碧砌边替明别枝梳头边问:“那丫头是尹大公子跟前的?像是开了脸的?什么时候来的?替尹大公子送东西吗?什么东西啊?是这卷画吗?小少爷是谁啊?”
明别枝无语地闭了闭眼睛,伸手够到柔儿留下的画纸,慢吞吞地卷了起来,凑近将熄的灯台。
火苗瞬间窜起,撩黑了画纸的边缘。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抽走最上层的那张放到一边,把其余的扔在地上,看着火焰吞噬了一个个过去的故事。
碧砌手上忙碌着,眼睛转到了那张被熏焦了一小半的画纸,笑道:“这上面的女子跟姑娘倒有几分相像。不过这个地方很是面生,不知道姑娘几时去过,还吃了烤鱼?”
说到烤鱼,碧砌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向往道:“京中虽然美食众多,不过我还是想念极了竺州的烤鱼。那香,那鲜,实在是别的东西所无法替代的。”
明别枝细心地把画折成一个小方块,塞到妆盒的最底层:“等着吧,往后有的是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