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明别枝姐弟一行告别船家夫妇,上了竺州码头。
离船时,在船娘的再三推拒下,明别枝把斗篷折换成了银子。青禾本想翻出件自己的衣裳给船娘,无奈匆匆登船,都精简了行李,竟没有多余的。
流风说得没错,这一路风平浪静,顺利无比,只比预想中的陆路到达时间晚了半日。
竺州码头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因为是临时改换行程,明家老宅并未得到消息,只有碧砌带着几个随从等着。
陆路上算是有惊无险,碧砌手足并用,同明别枝描绘了一番前日早间醒来时的恐慌。
“姑娘你不知道,我一大早起来时发现门窗大开,冻得我都梦见自己进了个冰窟窿!还好那杀手大概是有些忙,见不是正主儿,连劫色都没顾上。”
青禾坏坏地笑了下,明别枝轻轻拧了她一把,同碧砌道:“吓到了吧?谁叫你非要逞这个强。”
“就是,你不知道我们那船娘菜烧得多好!每一顿都是换着法地吃,河里游的,岸边爬的,水上跳的,全吃了一遍!”
青禾话音刚落就听见碧砌喉咙里“咕咚”咽了口口水,明别枝笑道:“你跟谁学的这么促狭,净挑碧砌的痛点。”
碧砌“呀”了一声,道:“姑娘怕是走错了吧,这是往城里的方向,不是我们家?”
“奶奶在船上同二舅爷说好了,他们先回去,奶奶带着我们去给小表少爷挑些缎子做衣裳穿。”
碧砌踌躇了会儿,道:“姑娘不怕刺客吗?”
“大白天的,竺州城这么热闹,刺客哪来的胆?”明别枝心道碧砌是被刺客吓坏了胆子,招招手让远远跟着的随从上来,“好好护着碧砌姑奶奶,千万别让人挤着了。”
从京城跟来的随从有一部分被碧砌分流出去,护送着明夫人的灵柩回了明家老宅。随她到了码头的又有一大半跟着明清晓走了,所以进城的不过三五个人。这几人一个月下来与碧砌早混熟了,见明别枝招呼他们,几个人便笑嘻嘻地将碧砌围在中间。
明晃晃地阳光突然暗了暗,明别枝刚想说“哪来的风”,就发现一道阴影携带着肃杀的寒意,从天而降!
剑光雪亮,在晴空下划出一道刺眼的银光。明别枝茫然站立在原地,耳中只听见周围惊叫声响成了一片。她能感觉到寒冷的剑刃从额间划过,新鲜的血味冲入鼻端,冻住了她所有的毛孔!
可她为什么没感觉到疼痛?
电光火石间,江明两家的暗卫蜂拥而至,将刺客团团围住。一双凌厉的眼睛从明别枝脸上扫过,极为失望地闭了闭,身形上蹿,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宇上方。
明别枝摸了摸自己的脸,毫发无损。见刺客已经远遁,她终于松了口气,腿脚微微有些发软。
“尹大公子!”
“什么尹大公子?碧砌在叫谁?”明别枝有些劫后余生的晕眩感,她转过头去,看到碧砌一脸的恐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脚边。
明别枝低头,一阵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件熟悉的胭脂色外袍,胸口破了个大洞,一片狼藉。
她怔了怔,目光缓缓上移。那瘦削的下巴,含笑的嘴唇,俊秀的鼻梁,修长的眼睫,一切都是她最为熟稔的。
“爰息?”
那是她的爰息哥哥,那双眼睛从来都是含着情,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的。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会儿紧紧闭着,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蹲下身,伸手去遮盖那兀自汩汩往外冒血的地方。那血渗入袍子,与胭脂色混在一处,看不分明,因此也就没那么触目惊心。所以她觉得,可能她的爰息哥哥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
他千里迢迢追出来找她,肯定不舍得只看她一眼。
“他肯定不舍得就这么离开我的。”明别枝坐在医馆内,听着内间忙碌的声音,默默想道。
她忽然想起在竺州时有一次她被林间的兽夹蹭破了皮,殷红的血糊得她的浅青衫子惨不忍睹。尹爰息一边看着大夫包扎一边嘲笑她:“以后就跟我似的穿胭脂色,这样的话流了血看起来就没那么恶心了。”
可是她似乎好久没看见他穿胭脂色了。
她眼前有些发黑,似乎失血的是她而不是屋内的尹爰息。时光是如此的短暂,却又是如此的漫长,她好像飘忽在半空中,踩着云朵,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道方向。
“蝉儿。”尹爰息穿着一身胭脂色站在白云间,温润地笑着。
“爰息哥哥,你去哪了?”这样的尹爰息让她觉得亲切而又陌生,明别枝隐约觉得他好像有什么不同,但又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同。
“我一直在这儿啊!”
他扬起手,目光中充满了期待。明别枝见他站着不动,猛然记起他们之间每一次相逢,似乎都是他急匆匆地走向她,所以这一次他停留在原地,她便觉出了异样。
如果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一百步,你走了一百五十步,而我却倒退了五十一步。
如果还有如果,我不会舍得你那空走的一百步。我希望从一开始,我就朝着你的方向,和你一起走五十步,相遇,再不分离!
“无论是不是太晚,我都愿意试一试!”明别枝张开双臂,奔向那一片红云。
瞬息间,寒风乍起,清淡的胭脂色被风卷起吹散,又在空中凝结成了狰狞的鬼面。明别枝惊惶地停步仰望,她找不见她的爰息哥哥了!
那鬼面好像初试红妆的女子般,往脸上涂了太多的腮红,颜色越来越艳丽,越来越诡异。倏然,鬼面变幻成浓郁的猩红色,从天洒落,化作了一场倾盆的血雨!
“爰息哥哥!”
京城的太子府中,太子妃锦绣堆叠的寝房内,小丫头倚在香炉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太子妃躺在她的千工拔步床上,合着眼睛睡得正香。自从嫁入了太子府,尹爰止突然就多了午睡的习惯,每天午后雷打不动地会睡上一个时辰。
“哥哥!”
小丫头猛然坐直身子,一双灵秀的眸子四处张望。辨认出声音是从床帐内传出,她疾步奔到床前,恭声问道:“娘娘起了吗?”
“下去吧!”嗓音娇脆悦耳,不带一丝烟火气。小丫头眉心皱了皱,因为说话的不是太子妃,而是太子妃的密友任良媛。
她不知道任良媛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许是她打瞌睡的时候。不过既然没人追究她的失职,她也就识趣地退了下去,关上门。
“怎么了?梦见大公子了吗?”
屋内的铜熏笼中燃着火盆,把冬日的午后烘烤得好像春天一般温暖。重重帷幔内,一身单薄里衣的任笙歌坐起身子,抬手试了试尹爰止的额头。
触手寒凉,一手的冷汗。
尹爰止睁开眼睛,拉住了任笙歌的手,轻叹道:“我极少梦见哥哥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任笙歌那张柔媚销魂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温言道:“你忘了吗?前些日子长公主殿下刚刚才来看过你,你们家大公子还好好地被关在惊鹊楼里边呢!”
“哥哥也是太痴,那明家阿蝉就是再好,如今也已作了人妇。他再想念,难道还能抢过来不成?”那天瑶安提起儿子就一脸的无奈和烦闷,不停地唉声叹气,话里话外颇为埋怨明别枝。
尹爰止虽然也心疼哥哥,但她比她娘明白些。自己哥哥本就是一厢情愿,如何怨得了旁人?
“那倒未必,你看你就比你哥哥强,不照样抢走了我这个人妇吗?”
任笙歌眼波流转,好像快要渗出水来。那双媚眼湛湛地瞧着尹爰止,看得她抛却了最后一丝不安,复又心境平和起来。
“太子这些天是不是常去看明良娣?”两个人说了会儿闲话,尹爰止撩开床幔,唤入了太子妃掌事女侍初荟。
“倒也未必是去看良娣娘娘了,奴婢瞧着太子出入的时辰,好像专拣着明三姑娘来的时候去的。”初荟垂首站在熏笼边,细声细气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