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夫人抽抽噎噎了会儿,哭道:“叶儿自小跟在我身边,心性善良。若非是为了一颗慈母之心,断不会做出这等谋害他人的事情来。她应当不是为了去竺州之事走了绝路,而是静夜独处时,思来想去觉得对不住蝉儿,愧悔难当,一时想不开才......”
“全怪兰儿!”明松照一拳砸在茶盘上,碎瓷溅了满桌子。他的手指被锋利的瓷片割破,划出了丝丝缕缕的口子。
他呆呆地看着鲜红的血珠从伤口缓缓渗出,滴落在光洁如玉的碎片上,汇成了一颗圆溜溜的红珠子。
“我不过是出了这么点血,手上就已是疼痛难当。她把那么长一根簪子插入心口,血流了一地,不疼吗?”
“她怎么狠得下这个心的呢?”
“叶儿,你对这个世道毫无留恋了吗?你恨我吗?不,你一定是恨我的,不然不会用我送你的簪子结束你的性命。”
明夫人见丈夫坐在桌前一动不动,任凭鲜血滴落,不由急得下了床,喊络儿来包扎伤口。
疼痛似乎唤醒了明松照的神志,伤逝的心渐渐退去。他看了看自己鲜血淋漓的手,隐约有些后悔:叶儿终究是个奴婢,他犯不着为她伤了自己。
“老爷,妾身知道你有情有义,不过还是要保重自己,切莫悲伤过度。”明夫人抬起丈夫滴血的手,细细端详片刻道,“幸好没碎瓷掉进去。”
“你说,叶儿是不是带着对你我的怨恨走的?”明松照哀切地看着妻子,忧愁道,“我背弃了你,也背弃了她,我才是一切的因由!”
明夫人的一颗心突突跳动,强自镇定:“老爷胡说什么呢!络儿愣在那儿做什么,赶紧过来!”
络儿手上拿着个盒子,笑着从里边取出绷带剪子,道:“方才我在门边见老爷夫人执手相看泪眼,生怕进来坏了气氛。要我说啊,姨奶奶这辈子能遇见老爷夫人这样的主子,也算是不冤了!况且还留下一双公子小姐,往后有人长长远远地惦记着她,这可是寻常奴婢碰不上的运气!”
她嘴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手上却半分不停,不一会儿就把伤口处理完了。明松照抬手转了转,面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侧头见络儿笑容明亮,好似在等着夸,便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明夫人轻拍了拍鬓角,好像有什么灰尘沾在上面,眼中闪过隐约的嘲讽与哀怨。她知道丈夫一向现实,当初和她在一起便是因为她的背景。虽然结缡多年也算有情分,不过这情分不会太多,否则的话叶儿无论如何找不到机会。现在叶儿死了,丈夫方才还在悲痛欲绝,转眼就开始跟络儿眉来眼去,若叶儿地下有知,不知道会骂还是会笑。
可是她是明家主母,这辈子都不会变。所以这时候她非但不生气,反倒点了下络儿的额头,笑骂道:“看起来你倒是挺羡慕叶儿似的,改明儿不如我做主,把你开了脸给老爷做个通房如何?”
络儿脸色绯红,跺了跺脚嗔道:“夫人尽拿奴婢取笑!”说罢便收拾了东西飞也似地逃出了屋子。
明松照见妻子眼中含笑地看着他,心中微微一颤,不自在道:“你也胡闹,叶儿刚去你就提这茬。况且我都什么岁数了,没的让蝉儿他们看笑话。”
“没听说吗,太傅的那位族弟,尹翰林老先生,前些日子还纳了个小星呢!”
“那叫做风流才子配佳人,读书人的事,我比不得。”明松照叹了口气,拉着妻子的手道,“你别多想了,叶儿走了,往后总是我们夫妻二人相伴到老了。”
明夫人低垂了眼眸,哽咽道:“我这不是被人骂嫉妒么......”
“那便让人说我畏妻如虎好了。”
明夫人莞尔一笑,绡儿在门边看到,轻悄悄地走了进来服侍她梳妆。明松照坐在一旁看着妻子铜镜中的容颜,不知怎么又想起叶姨娘梳妆时候的情形来。
终其一生,明松照拢共也就见过她几次晨起时候的模样。那一颦一笑,原本已经十分朦胧,如今再次回想,却清晰得如同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他记得那时候的叶儿,便如今晨的络儿一般年轻鲜艳,宛然一枝带着朝露的杏花。
待到明夫人梳妆完毕,夫妻二人携手走到厅中吃早饭。
络儿在外头轻轻拍了拍手,早已准备妥当的仆妇们鱼贯而入,把一张桌子摆放得满满当当。明松照皱着眉看了几眼,终究是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口粥就撂下了。明夫人见状便也停了箸,吩咐人撤了。
“老爷今日不去东宫吗?”
明夫人见明松照饭后进了内书房,便也跟了进去。她记得今日并非休沐,照理说他至少该去应卯的。
“方才我已叫老初去告假了。今日我着实没心思出去了,唉!”
“太子虽然宽厚,老爷也不可任性。内宅变故而已,不知情的还以为老爷有多拿不起放不下呢!”
明松照正待说些什么,门口脚步声传来,他转过身去,看见缎儿端着茶水站在那里。
“老爷,夫人,仵作验尸完毕,临走时说可以收殓了。大爷让逸云馆的小厮无定过来问一声,接下来该往哪儿停灵?”
“照理说,妾通奴婢,装裹得好些,多给她娘家几两银子就是了,素来没有停灵发葬的规矩。”明夫人在明松照对面坐下,眼睛盯着徐徐洒入杯中的茶水。
壶嘴晃了两下,有一滴滚烫的水溅出,落在明松照扶着茶杯的手上。明松照立时把手缩了回来,狠狠地盯着缎儿。
明夫人抽手照着缎儿就是一下,骂道:“瞎了眼了?老爷一只手才刚受了伤,你就想害得他连另一只手也没法用?”
缎儿忙放下水壶,忍痛爬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奴婢错了,奴婢不该走神!奴婢只是在想,二爷当真可怜,平素就不爱跟人说话的性子,往后怕是更少言了。奴婢听说他从后罩房出来时整个人跟傻了似的,若非大爷一直搀着,估计连路都没法走。后来听说仵作走了,他倒像是忽然来了力气一样,飞也似地奔到姨奶奶身边,好像生怕谁抢走了!”
“住嘴,道听途说的事情也值得拿到主子跟前说吗?”
缎儿抬起头,委屈道:“容奴婢说句大胆的,二爷好歹是姨奶奶生的,奴婢以己度人,私心想着若是奴婢的亲妈出了事,奴婢怕是连爬都要爬着去的!”
明夫人见她虽然含着泪,却是一脸的倔强,嘴上更是半分不肯落下,顿时冷笑道:“看不出来挺孝顺么!当年卖你的难道不是你亲爹亲妈?”
“奴婢的亲妈早死了,若是亲妈在,断断容不得我爹爹卖我为奴的!”
“你是说我这嫡母不是二爷的亲娘,来日会虐待他?”明夫人打量着缎儿,在旁阴恻恻道。
缎儿见她的眼神如带了钩子一般在她身上游来游去,好像一条伺机下嘴的毒蛇,顿觉阴冷无比,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了,我去后罩房看看。缎儿去厨房拿点吃食随我一道去,那傻孩子本就不甚机灵,这会儿怕是连早饭都忘了!”
明夫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明松照这样当场打她脸实属罕见。她知道他嘴上虽不说,心里已然对她多有不满,便看着他二人出去。
“既然今日早间霁儿同着晓儿在一处,说不定那实心眼的孩子也没吃过饭?”想到此处,她赶紧喊住了缎儿,交代道,“霁儿是不是也在后罩房?多备着点,让他也一起吃点!”
明松照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妻子。缎儿的话提醒了他,明清晓不是妻子亲生的,以往小儿子多由叶姨娘看顾,往后恐怕得靠自己了。
想到叶姨娘的孩子,他的目光掠过门窗紧闭着的东厢房,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今日怎么没见到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