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到了夜间也还是凉丝丝的,叶姨娘依着床柱,紧紧了身上的衣衫。
金桂晒了一天的太阳,奶香被晚风吹送入鼻端,馥郁得宛如那夜的桂花酒。叶姨娘听到外间脚步声纷至沓来,下了值的仆妇们嬉笑着,打着嗝,三五成群地回了房。
陈旧的木门发出陆陆续续的吱呀声,好像不堪重负的哀叫。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外头终于恢复了平静,只有纺织娘在草丛中鸣叫。
“他今日一定是开心的吧?不知道有没有饮桂花酒?他终于同相府牵上了足够牢固的关系,往后他的仕途必然也更一帆风顺吧?只是,我无法亲眼见到了。”
叶姨娘低头瞧着手中的簪子,怔然出神。她精心呵护这簪子十数年,只因为它是他给的唯一一件首饰。可是她再细致,簪身也已磨损得十分厉害,连兰叶的脉络都变得模糊不堪,好像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仇恨,也逐渐失去了清晰的印记。
这只簪子陪着她在岁月中煎熬,见证了她的青丝慢慢泛白。而今,她终于即将离开它带给她的所有纷扰和希冀,重归于安宁。
“姨娘,余嬷嬷喝醉酒睡下了,兰儿拿不到钥匙,可兰儿想同你说会儿话。”
寂静中,叶姨娘听到门口传来低低的脚步声,明汀兰娇柔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叶姨娘看了眼桌上摆放着的钥匙,手伸过去,又缩了回来。
“三姑娘还是早些睡吧,夜深了。”
“可是兰儿心里难受,兰儿睡不着。”明汀兰坐在门槛上,贴着门道,“今日江伯母来了,先去去遮墨院看望了大姐姐。后来大姐姐说是身子好些了,也进了流芳堂。江哥哥又不是江伯母生的,我原本以为她必然是不待见大姐姐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二人有说有笑,亲热得很。”
“她们马上就要成为婆媳了,之前又没什么解不开的结,就算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也没必要在人前表现出来。这就是身为大家主母的气度和修养,我们夫人也是一样的。”
叶姨娘想起明夫人,嘴角扯了扯,暗道:“人前总是光明磊落的,私底下的龌龊谁看得到呢?”
“可是芒种那日在花园中,江伯母明明不喜欢大姐姐,言语中倒是对我青睐有加。”
“那件事就别提了,三姑娘,放下吧!姨娘就要走了,往后没法看顾你了。别总是惦记着江大公子,也别再跟你大姐姐过不去。你大姐姐提得起放得下,你不继续去招惹她的话,她不一定有心情找你晦气。你长得这么漂亮,又乖巧又可爱,只要夫人愿意把你带在身边,多的是好人家求娶,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叶姨娘喟叹了一声,心底隐隐有些悔意。是啊,她那时候是猪油蒙了心吗?她为什么要同大姑娘过不去?那明明也是个可怜人。
“他们是要把姨娘送到竺州去吗?”明汀兰面上难掩失望之色,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想起那天在紫竹林中屈辱的一幕,失去了叶姨娘这个帮手,这仇还有机会报吗?
叶姨娘点了点头,又突然醒悟到她看不见,于是道:“是啊!这样也好,听说竺州家里有座佛堂,我过去了便吃斋念佛,也好替你们兄妹积德。我对不住大姑娘,我做了这些个错事,承蒙她宽大为怀放过我,往后我每日在佛前替她祈福,但愿她婚后平安喜乐。”
“她平安喜乐了,那我呢!”明汀兰抹了把泪,哭得唏哩呼噜,叶姨娘隔着门听见,止不住地揪心。
“我走之后你好好听你二哥的,他虽然生性怯懦,但骨子里还是护短的,你有什么事好好同他商量,不会吃亏的。”
明汀兰止了抽泣,低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叶姨娘以为她走了,便站起来打算脱了衣服睡下。
忽然听到明汀兰娇滴滴地唤了声:“阿娘,你是要睡了吗?现在天见冷了,你记得烧点热水洗个脚再睡。”
叶姨娘心头猛地一颤。
“阿娘,她叫我阿娘!”
她从来都不曾想过,襁褓中便离了她身边的三姑娘肯叫她一声阿娘!那是她做梦都做不到的奢望啊!她可以私底下斥责明清晓,可以叫明清晓“阿晓”,但在明汀兰面前,她永远都只是三姑娘的姨娘而已!
她连一声“阿兰”都不敢呼出口!
“嗳!”叶姨娘压抑着激动,过了会儿又颤声道,“阿兰,你好好保重!”
然而门外再无回应,叶姨娘懊恼地捶了捶额头,暗骂自己笨拙,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
屋内有只水缸,隔几天会有小厮挑水进来装满。碳炉子和提篮水壶也是现成的,叶姨娘每日早上都用它烧水喝。
“毕竟是亲生的女儿,还知道提醒我泡脚,这些年果然没白疼她。”
叶姨娘笑着摇了摇头,利索地把水装满茶壶,生了炉子开始烧水。
几缕青烟越过茶壶,从头顶的小窗飘了出去。叶姨娘咳嗽了几声,看着红得发亮的炭火。她的眼睛似乎是被火光刺到了,缓缓渗出几滴泪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叹息声伴随着微带着烟火味的风,幽幽回荡在寂静的夜色中。小窗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关上了,路边的草丛中,连鸣虫也止歇了叫声。
天边浮上了一层朦胧的鱼肚白,沾着露水的桂花香唤醒了沉睡的鸟雀。当一切都开始喧闹忙碌起来时,明府后罩房最西边的那间屋子,始终都是安静的。
余嬷嬷惶惶然地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子,一会儿敲门,一会儿伏在门上细听动静。
然而那扇门内没有任何响动。
她只得压低了嗓音喊道:“姨奶奶,快把钥匙递出来,一会儿送早饭的该来了!”
那扇门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像一张木然的脸。
余嬷嬷皱着眉站在屋檐下思索片刻,转身离开。
不多时,两个人急急忙忙地从前边跑了过来。明清晓快步在前,后面跟着絮絮叨叨的老婆子。
“我昨日明明看到二爷拿了钥匙,今日到处都找不到,敲门问姨奶奶也不作声。这若是让柳嬷嬷看到了,或者被谁告发了,我这饭碗就保不住了!”
“姨娘,你还没起吗?”
明清晓轻敲了敲门,余嬷嬷不耐烦道:“我都敲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姨奶奶就是一声不吭。往常可没睡得这么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要离开了,她昨晚就没睡好。”
“不对,有什么气味?”明清晓贴着门,面色遽变。
“能有什么味啊!”余嬷嬷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也凑了过去。
“呯!”
余嬷嬷倏然觉得面前一空,靠在门上的身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止不住的坠落,重重压在倒地的门板上。
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姨娘!”
耳边是明清晓心胆欲裂的尖叫声。
“姨奶奶怎么了?”
她费劲地抬起头,看到就在她的旁边,叶姨娘侧躺在地上,两只手交握在胸口,浑身是血。
手心正中,插着一支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