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月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整个人如崩塌的山石一般软了下去。
二鲤喊了一声“大爷”,见他倒在椅子边,又滑落到了地上。
被众人围困着的红轩奋力摆脱那些阻碍,跌跌撞撞地冲入堂屋,直着眼睛四处寻觅。
“米珠儿,姨娘来了。那匣子里太黑,你快出来啊,快出来……”
那匣子就放在桌子上,可她的眼睛扫过匣子,扫过灵位,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般。
屋子阴暗的角落中突然蹿出一团雪白,红轩弯下腰。那团雪白乖乖地窝入她怀中,湛蓝的眼睛一动不动地与她对视。
“乖孩子,我们回去。”红轩目不旁视地往外走。
江寒月失去知觉时,半溪阁中所有人都涌了进来,屋子中满满当当地到处是脚。这会儿在阿狐的喵呜声中,众人让开一条道,眼睁睁地看着红轩抱着猫儿离开。
屋外天色渐暗,屋子里的人觉得凉浸浸的,好像严冬的风提早吹入了这座院子。池塘边高高的枫树在阳光下哗啦啦的抖动着叶子,飘落了今秋的第一片黄叶。
半黄不绿的枫叶,布满了诡异的纹理。
“阿娘,我回来了!”
竺州晴朗的天空下,明松照满面风尘,站在青石板路面上对着明老太太的房门大吼一声。
他的眼中满是疲惫。不知道是不是一路的艰辛磨灭了他原有的精气神,整个人显得萎靡不堪,老态尽显,与京中时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
门帘掀起,出来的却是明别枝。明松照怔然望了会儿,高兴地喊了一声:“蝉儿!”
明别枝神色疏淡,并无半分喜色。她远远地站在门口行了礼,便又进去了。
她在客院中住了几个月后就被明老太太以缺人照应为由叫回了身边,祖孙俩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及江家。当京中剧变的消息传来时,老太太担心长子和几个孙辈,一度吓得晕厥了过去。幸好有孙女在身边软语开解,才算熬过一劫,却也卧病许久,一时不得好转。
没多久缎儿生下个胖乎乎的哥儿,明老太太重孙在怀,便暂时把京城那一档子事抛到了脑后。偶尔见明清晓为了他父亲的际遇长吁短叹,她还宽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都看开了,你年纪轻轻的反倒忧心忡忡?就算你父亲被贬官,不还有阿霁在吗?他一向深得上面器重,况有江家维护,听说并没受到牵连。”
不过明老太太终究还是有些感到不足的,因为她的长孙阿霁,极少回竺州看望她,祖孙情谊寡淡。
明大奶奶张氏几个月前也生了,是个玉雪可爱的姑娘。听前来拜望的初管家谈及,那孩子生得与她大姑母,也就是明别枝,如出一辙。
那是明老太太的第一个重孙辈,当时她很是长吁短叹了一阵子,为未能亲见而遗憾。直到明清晓的儿子出生,老太太手里抱着重孙,心里还惦记着重孙女。
此时看着儿子花白的头发,老太太心里酸楚,又问起了孩子:“京中动荡,你怎么不把你孙女带来?”
“着实小了点,怕经不起颠簸。”
过年的时候明松照回来过,那时候的他头上只有隐约几根白发。明老太太转过身抹了把泪,又看着儿子笑道:“回来就好。邸报上说圣上也就怪你教导不严,既然太子,哦,李昀被废了,你这詹事再做不下去也是正常的。”
因为李昀起事突然,明松照这等没实权的并没被通知到,也算侥幸免了被清算的下场。明光帝虽然对李昀的所为极为痛心,但对太子府中如明松照类似的官员却并不苛责。因此他只是被夺了职,在家等候事情过去后起复。
只是到底什么时候才有希望重回朝堂,那就天知道了。李昀被废后,过不了多久李旸便会被立为储君,到时候他这个前太子詹事就是角落里的石头,谁还会记得他?
况且他的次女还是李昀的良娣,这一重身份更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母亲说的是,陛下仁厚,实在是我等之福。”明松照朝着北面拱了拱手,转过头对女儿笑道,“蝉儿在竺州住得还习惯吗?”
他笑得极为慈爱,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亏待了面前的女儿十多年,打算倾尽所有补偿她一般。明别枝心里警觉起来,淡淡道:“父亲哪里话,女儿从小在竺州,怎么会不习惯?”
明松照被噎了一下,不自在地搓搓手:“竺州虽好,你的家终究是在京城。”
“父亲指的是隆庆坊的那个家呢?还是崇庆坊的那个家?”明别枝似笑非笑的瞅着她爹,往祖母边上靠了靠。
“你是已嫁女,当然回的是江家。”明松照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在竺州也待了快一年了,你婆婆过世你都没赶上,趁着还没落葬,无论如何也得去尽一下为人媳的孝道。”
“江家那帮子没人性的,从上到下就没一个好人!”明老太太哼了一声,对着儿子怒目而视,“你也知道蝉儿在竺州很久了,江家可没人来接。”
明松照尴尬地笑了笑,道:“那不是江家接连出事,焦头烂额么!一时没顾上也是有的。”
“我倒是望着他们永远想不起蝉儿来。”明老太太帮孙女撩起颊边垂下的一缕乱发,嘀咕道。
明松照见祖孙二人竟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打定主意留在竺州,不由诧异极了。女儿胡闹也就罢了,为什么连他老母都对江家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哪有把已嫁的孙女留在身边的道理?”明松照讪讪道,苦笑了几声。
他这样刚刚卸职便千里奔波回来竺州,当然不只是为了看望老母亲。原本他以为只要自己提一句,女儿便会乖乖跟着回去,而今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是没道理,江家就很有道理了?你吃了我多少年的饭,现在翅膀硬了,胳膊肘还往外拐了?”老太太横了他一眼。
“儿子也是为了明家的前程,我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等陛下想起我来吧?”
“父亲有话便说吧!”明别枝在心里冷笑。到了此时她还不明白的话,那就是她傻了。
“我是想……”明松照拿起茶盏润了润喉,“贤婿如今颇得圣上倚重,如果你能同他提一两句,说不定圣上能早些让我起复。”
明光帝一直以来都想换个太子,但因为江后坚决不允,他顾念发妻情重一时不便用强。如今江寒月替李旸谋划着把李昀拉下马,虽然他头上那顶金冠微微沾了点绿色,但终归是顺心遂意了一回。
因此江寒月近些日子成了明光帝身边炽手可热的红人,势头竟隐隐压过了一干重臣,连他爹江相都有些靠后。
也因为这个原因,江相虽然恼恨他心狠手辣厚颜无耻,但绝不敢动他分毫,甚至帮他料理了一批知道内情的人,包括那个倒霉的太医。
京城中腥风血雨淡去,好像过去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被幽禁别院的太子似乎从来都没存在过。就如同太子府那张被摘除的牌匾,早已在烈火中化作了飞灰。
明别枝早就料到她父亲的心思,撇了撇嘴嘲笑道:“父亲是不是太着急了?圣上如果想起了你,难道想不起二妹妹吗?”
明松照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走到窗边。他仰着头望着天,那一朵朵悠闲的白云好像棉花团一般,塞满了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