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才回过头，涩声道：“曦儿……已经被我送到景秀庵去了。”
明晨曦是他唯一的嫡女——如果不算明别枝的话，素来颇得明松照夫妇的宠爱。当年由着她一意孤行退了江家的婚事，也是因为夫妻二人对她寄望颇高。
照理说太子虽然事败被幽，但总还是皇家血脉，一应用度也比照皇子份例，只是失去了自由。所以明别枝不信明晨曦会因此主动离开，那位娇纵任性的二妹妹对李昀情根深种，她在他身上下足了功夫，图谋的绝不只是权势而已。
明老太太虽然同明晨曦极少谋面，甚至都不怎么记得起孙女的长相。她印象中那是个老噘着嘴的丫头，后来听说她嫁给了太子还诧异了句：“这就能嫁人了？”
可是现在听说她小小年纪就得与青灯古佛为伴，老太太心疼极了，质问儿子：“你什么意思？曦儿是废太子的侧妃，难道就不是明家的女儿了？”
明松照心虚地避开她犀利入骨的目光，道：“景秀庵清静......反正在废太子那里待着也无法随处走动，进了庵里还能少些纷扰，修修来世也是好的。”
“照这么说，父亲还真是为了二妹妹着想？”明别枝目光如电一般逼视着她的父亲。她一向知道这个男人自私，所以才会作为帮凶一道害死了她的亲娘。可她没想到的是，为了他自己的前程，连最宠爱的女儿也是可以放弃的。
“你还不是担心她留在废太子身边，怕别人仍当你是那边的人！你......”
明松照抬起脸，沟壑纵横的面上风霜犹在，却又被两行泪冲刷了过去，一片狼藉。明别枝后半句话梗在了喉中，再也无法继续。
“算了。”老太太心疼归心疼，但长子在这桩宫廷内乱中死里逃生，至今仍看得出心有余悸，她觉得也实在是可怜，“往后也别提让蝉儿回去不回去的事了。在京城当官虽好，但总担着风险，如今家中境况比当年好了太多，你就安心在家待着吧！”
明老太太想得太简单了。
她的长子不再是那个从来没出过竺州，未曾见识过世外繁华的孩子。他这些年深知权力的滋味，一颗心就好像向往着宽阔池塘的鱼儿，再也安分不下来，也绝不愿意困守于这方寸之地。
只是此时见母亲并不赞同他出去谋求富贵的样子，明松照也不再多说。话题一转，母子二人拉起了家常。老太太以为儿子被自己说服了，心里一松，谈笑的兴致便高了许多。
一会儿明清晓也抱着儿子赶来了，明松照虽然心中郁郁，但见母亲心情愉悦，不忍心泼冷水。况且这孩子虽然不是嫡出，但毕竟是他的长孙，无论如何也是欢喜的。
到了傍晚时分，明二老爷匆匆赶来。他近些时候每天在外收账，这天进了家门才知道大哥回来了，于是也不回正院，先过来与大哥相见。
兄弟二人各道别后境况，说到动情处不免涕泪交加。
这天的晚饭就摆在老太太的院子里，一大家子人挤挤挨挨，把两张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把明松照心里郁结许久的块垒冲刷得只剩了些许影子。
饭后小辈们散了，只留着明氏兄弟并明二夫人陪老太太说话。明别枝和明清晓坐在外间，看着碧砌逗小宝宝玩得不亦说乎。
房内明二夫人爽朗地笑道：“大哥这回来也没带个房里人，一会儿我送个丫头伺候起居。”
明别枝无奈地对着坐在旁边的二弟笑了笑。这位二婶素来没心没肺，这种事关心起来也没个忌讳。
果然明松照不自在地咳了声，道：“不劳弟妹费心。”
“唉，大哥客气什么？这宅子里的东西不都是大哥的？”明二夫人推了把丈夫，“你快劝劝大哥，别跟个哑巴似的。”
“这......”明二老爷正低着头思索明日去竺州城巡视铺子的事，闻言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老太太。
“我记得你原先的叶姨娘生了两个孩子，阿晓在这里，那么阿兰呢？”明老太太听着明二夫人撺掇明松照纳妾，心中一动，想起今日儿子从没提过明汀兰。
“我记得那个古灵精怪的兰丫头！”明二夫人对明老太太道，“她大了后就没来过竺州，我还是有一年进京见到的。特别聪明的一个孩子，长得也好，同她娘全然不同。”
明二夫人想了想抿唇一笑，朝外望了眼，又加了句：“和阿晓看着长得倒像，就是性情天差地别。”
她顾自说得高兴，却没看见明松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越来越阴郁，低着头往嘴里一杯接一杯地灌茶水。他的手轻轻地颤抖，茶水从杯中溅出，湿淋淋地映着闪烁的灯光。
“大哥，怎么了？”明二老爷注意到了异常，取过边上的抹布擦干水渍。
明松照抬起头，看到老太太注视着他，眼中有无法回避的疑问。他原本以为没人会记得那个小女儿，因此也便一直没提起。
“兰儿她……”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颓然垂下脑袋，“她已经不在了……”
屋外忽然“咕咚”一声，似乎有桌椅倒地。屋内众人震惊于明松照口中吐出的话语，尚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明别枝惶急地大叫：“阿晓！你怎么了！”
“快，快去看看！”明老太太蹭的站起来，一脸的焦躁。
明二老爷赶紧起身，明松照为难地看看急痛交加的老母亲，又望望门外，踌躇难决。
“还愣着做什么？我这有简简。对了，你去让人找大夫进来。大房的孩子们最近多灾多难的，阿晓可不能再出事了！”后半句却是对明二夫人说的。
二夫人爽快地应了声，飞也似地出去了。明老太太扶着简简，颤颤巍巍地迈下踏脚，出去看孙子。
幸好明清晓只是一时急怒攻心，很快便醒了过来。明老太太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才刚松了口气，又看到大儿子一脸的关切。
她猛然记起方才的事，忍不住悲从中来：“阿兰怎么回事啊？我都没见过她几面，怎么就没了？还没出阁呢？”
“我不敢跟母亲说，也是怕母亲难过。”明松照擦了擦眼角，苦涩道，“我们家的几个孩子都很乖巧，唯独兰儿离经叛道，有此下场也实在是她自己种的因。”
千因一果，明汀兰不明白，自己的运气怎么就一直这么差？
她也是高官千金，却在嫡母手下活得如同烂泥一般；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令她倾心的男人，却又被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她亲手把生母送上了死路，又设法害死了嫡母。当她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属于她的或者不属于她的，全都到了她手中时，她忽然发现，自己怀上了那把杀人之剑的孩子。
她原本可以用一碗药解决，但她想起了帛儿的话，因此在喝下药的前一刻，她犹豫了。在帛儿死前，她偷溜出去见了她一面，才知道那位端庄高贵的二姐与太子弄出了人命，被母亲强令打掉了。
当时帛儿浑身是血，断断续续地道：“三姑娘，你是没见到啊，二姑娘疼得在床上打滚，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得血流不止。身下流出来的血块和肉块糊在一起，又恶心又恐怖，我现在想起来都会做噩梦。”
“三姑娘，我听人说，胎儿也是有灵的。二姑娘的药是我帮忙灌下去的，所以我现在遭报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