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应与应周回东山城的途中,遇到了熟人。
何远道。
他一身战甲,手握长槊,骑马缓缓走过来,在队伍边上停住,翻身下马,面色沉重走到棺柩面前,跪下磕头。
他的眼眶红了,紧捏着长槊的手背青筋突起。
吴应与应周见队伍停了,赶过去查看情况,就看到何远道低声哭泣。
看到吴应与应周过来,何远道抹了眼泪,站起身,对着应周行礼,“帮主。”
吴应问他:“当日我召集所有帮众至夏都开会议事,何将军为何没有来?”
何远道回道:“我是边境守将,不能擅动。”
吴应扬声道:“擅动?那是擅动?何将军,你可要明白你的身份,你先是天南星帮众,后是夏臣!还是说,你与徐麟之流一样,选择了功名利禄,要背叛帮主?我认识的何将军,可不是这样肤浅的人!”
应周出制止道:“吴总管,你不必多说了。”
应周又转向何远道,“何将军,你是要退出天南星吗?”
何远道捏紧拳头,“是。”
吴应冷冷道:“果真如此。”
应周随即就找来了名册,将何远道的名字划去。以后易路殊途,再无瓜葛。
应周回忆着那人说过的话,慢慢道:“沐帮主与我说过,何将军更适合守卫这锦绣河山而非缩在东山城一角。”
何远道压着嗓音,低语道:“我对帮主说过,我喜欢这片土地,我也愿意用尽毕生心力保卫这片土地。这也是,帮主心中所愿。如今帮主不在,我还会守着这个诺言,直到我死。”
何远道总觉得,帮主当初应当是有过将天南星交给夏王的想法的,只是不知后来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但无论如何,帮主想要守卫这片土地,是无关身份,也无关立场的。
应周望着苍茫的天地,喃喃道:“这片土地......这片土地......我想,我大概懂了......”
该说的话说完了,应周与吴应准备离开。离别前,应周又对何远道说:“沐帮主没有留信给你,倒是让我捎了一句话。”
“什么话?”
“谢谢你。”
...
众人终于回了东山城,其他帮派的人听闻了消息都纷纷过来了,站在东山城门口。
典峰为首的众帮主站在门口,看着浩浩荡荡回来的队伍,心绪复杂。
“回来了,回来了。”
回来的,只有一副躯体,没有魂灵。
不过十三年而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彼时,你我还一同喝酒,共谈天下。为何今日,却是阴阳两隔?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到底去做了什么?
典峰想靠近过去看看,却被天南星的人挡住。
吴应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现在沐韶光不在吴应更没有了与他客气的意思,“典帮主,别挡路。”
典峰却有些手足无措,“抱歉,吴总管,我也只是想再见他最后一面。至少,道个别。”
“不必。”
应周踱步过来,道:“吴总管,让他来吧。沐帮主与典帮主是至交,我想......沐帮主也是有如此期愿的。”
吴应这才收了拦住人的姿势,回到应周身后站着。
典峰,连同其他帮派的人,这才可以凑过来。
典峰大抵是真的为了友人逝世而感伤,但其他的帮主就未必如此想了。被天南星压制了这么多年,如今天南星帮主去世了,那么是否意味着......他们的机会来了。天南星,天南星所占的利益,现在是真的引人觊觎。
大部分人都表现出一副悲伤的样子,但还是有几人贼眉鼠眼到处瞟。
应周在典峰告别完了以后,对典峰说:“典帮主,我如今是天南星的新帮主。往后还望帮主多多提携才是。”
既是帮主,身份就是平级的了。
典峰回道:“应帮主客气了。我等诸帮与天南星都同属于东山城,说不上什么提携。倒是以前我多受沐帮主帮助,往后若有需要,应帮主尽管开口。”
吴应冷冷道:“用不着。我新帮主虽年纪尚轻,但我可不会被你们忽悠。你们若是想耍什么小心思的,都掂量着点。”
众人顿时收了别的心思。他们想起来,当初若不是有沐帮主压制,这一位吴总管早就灭了东山城其他帮派了。所以如今就算沐帮主不在,有这一位吴总管在,他们也是要行事多掂量轻重的。
现在看起来,这位吴总管无疑是比新帮主还要强势的。所以,就算现在沐帮主不在了,吴总管还在,他们就不能再动别的心思。这位吴总管,脾气可没有沐帮主好,而新帮主,还不知能不能约束住他。
典峰向来看不惯吴应,听见他这话,心里也不会没有火气。虽然他心中虽然也有别的想法,但确实也是感念沐帮主的恩情,所以才对应周说这些话。现在看来,倒是自己自讨没趣了。本来,东山城这些帮派,也不该与天南星多差上什么关系。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对着应周点点头,就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其他帮主见此情况,也跟着走了。
他们狼狈退开,只留下一小群人。
聚义帮的人。
当初沐帮主离开东山城之前,叮嘱过,若是沐帮主没有回来,聚义帮就解散,吴应给每个人安排新的身份,安排新的生计。
如今,沐帮主果然没有回来......就仿佛当初帮主离开之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如今的结果。
为首的人带着大家一起,缓缓靠近灵柩,恭恭敬敬跪下,压抑着哭泣声叩首。
这几年,聚义帮连续两任帮主逝世。东山城形势变化复杂,而聚义帮却没有机会崛起,现在却沦落到了现在的境地。
上一代的五位帮主,有四位逝世,还剩下章之曦,现在他也不见人影,算是放弃了这个帮。现在这个帮里没有人能挑起大梁,也没有人能真正让所有人信服。曾经也是盛极一时,在东山城排的上首位的一大帮拍,现在落到了如此的境地。
聚义帮,彻底死了。
按照沐韶光的吩咐,聚义帮因为沐韶光没能回来,就地解散,由吴应为他们安排合适的身份,以后都去过平凡人的生活。
应周记得沐韶光曾经说过的话,现在也是一丝不苟地执行。
他对着一群人道:“天南星帮主沐韶光与聚义帮的渊源不可割舍,他所交代的事情,我会认认真真做完。你们放心,我会替他做完他想做的事情。离开东山城之前,他承诺过会让你们都有去处,今日我来替他做这件事。”
曾经那个孩子长大了。
众人还记得,应周就是当初导致天南星与聚义帮分离的导火索,也是两派势不两立的导火索。如今,这孩子长大了,天南星今日发展到这个地步,而聚义帮彻底灭亡了。
众人心里都不由得感慨万千。当真是造化弄人了。
应周亲自主持此事,让吴应登记名册,做好详细的安排。
吴应恭敬领命。
大部分的人安然接受了,此后做回平凡人,再与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无关。
但还有一部分人犹犹豫豫,不愿接受。
不甘心,从此做一个平凡人。
过惯了刀口上添血的日子,很难再归于平静了。
应周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问:“你们,可愿意加入天南星?”
吴应急道:“帮主!”
应周继续问这些留下的人,“原本天南星与聚义帮的冲突,本就是起于利益。今日,这些矛盾也当终于利益。聚义帮已经解散,所谓矛盾,就该消散了。沐帮主......也说过,他一切的发展起源于聚义帮,聚义帮给了他一切机会。所以,我愿代替他接纳你们,邀请你们加入天南星,你们可愿意?”
聚义帮帮众听这一席话,感动落泪,跪在应周面前:“多谢应帮主大恩,多谢......沐帮主大恩!”
这意思就是接受了。
应周随即对吴应道:“吴总管,这些人编入我的卫队里,你没有意见吧?”
都到了这地步了,吴应再反对也没有用。冷冷道:“一切都听从帮主的安排。不过,人心难测,帮主还当小心谨慎。”
他这话阴阳怪气,应周仿若没有听出来。
聚义帮除了这些人,还有另外的一部分人既不愿意做平凡人,也不愿意加入天南星。有些恩怨,他们不愿意放下,也担心加入天南星以后会被打压,歧视。多番考量以后,他们谢绝了应周的邀请,选择加入其它的帮派。
应周没有为难他们,爽快地了结此事。
自此,聚义帮彻底解散,再无聚义帮。
曾经辉煌的聚义帮,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只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聚义帮,是一切开始的地方,随着它的消亡,一切又都结束了。多年以后,那个名字只是牌位上的一个名字,只是人们心中的一个名字,曾经的一切风起云涌,逐渐沉淀。唯有历史,记得过去。
...
天南星长长的队伍穿东山城门过去,走老路,回到了天南星。棺柩埋葬于天南星高山之上。牌位则是放在天南星祠堂的最高最显眼的位置。
天南星新设的宗祠,用于供奉历代帮主。沐韶光是一手创建天南星的人,第一人帮主。所以沐韶光的牌位,是天南星供奉的第一牌位。
烛火通明,照亮了整个祠堂。香火焚起,香烟飘起扩散。
一切的光耀,还会延续,天南星的未来,还会继续。
这东山城,不会是天南星的久居之地。在不远的未来,出世的天南星,会屹立于山巅。会助天下人,平定这天下,统一这天下,造就一个太平盛世。
应周出了祠堂以后,定定地站住,往北方看去。
那是夏都的方向。
运回来的棺柩里,并没有帮主,只是几件分量足的替代品。
帮主是葬在了夏都边上的山林里的。
这是帮主的期待。
应周在心里默默地道:“我会为你做到你想做的。往后,你放你自由,可好?
...
晋南王与李大勇勒马停在军营外,方亦听闻消息匆匆赶过去。
“王爷......你恢复了?”
晋南王现在最讨厌这句话,每次遇到以前的兄弟他们都要问这句。别人就算了,连方亦都这样。
方亦你的聪明劲儿哪去了?被骗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
晋南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方亦一眼,又瞟了一眼旁边看热闹的沈涣,“你闭嘴!回营帐说去!”
方亦反应过来沈涣还在一片看着,冷冷瞥了他一眼,随后引着晋南王到了自己的营帐。
“王爷,我这里听到一些传闻,丞相病了?有人说是夏王动的手,他现在如何了?”
晋南王心想,果然这消息已经传了过来,还好方亦不是冲动的人,没有即刻出兵围攻夏都找夏王的麻烦。
晋南王先去了北境方睿那里。方睿可是个冲动之人,还好晋南王及时赶到制止住他,又解释清楚一切,否则现在的情况会很麻烦。
也是因为晋南王知道方亦理智冷静,在没有确定的消息之前不会轻易动手,方亦又忌惮沈涣,更不会有大动作,所以晋南王才放心地先跑了方睿那里再来方亦这里。这么一来,就耽误了许多时间,现在晋南王匆匆赶到了方亦这里,才知道这边也有这些消息传播过来。
果然如沐韶光的预料一样,方睿与方亦会从他人之口知道某些事情,惹起大乱。
晋南王冷冷地道:“丞相丞相,你眼里只有你的丞相了吗?傻子,废物!”
“......呃......王爷何故骂我?”
晋南王揉着脑门,“骂你也没用。也是沐韶光和宋玉的骗术太高明了。”
晋南王按着耐心与方亦解释清楚一切,解释现在的时局,解释丞相的决定,解释曾经的一切真相。
方亦听完只觉得一个惊雷炸响在自己的脑海里,把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骗局,竟然一切都是骗局?
那人可真有本事,设这么大一个骗局,把所有的人都算计了进去。
好手段!好本事!
方亦脸色不断变化,脑子一片混乱,大怒大悲交织,甚是觉得耳朵在发出骇人的“嗡嗡”声响。
枉我这么相信你,你竟然一直在骗我!
晋南王知道方亦这是被气得不轻,他的反应与方睿如出一辙。
晋南王已经见到过方睿,也与他交代过了一切了。现在,该与方亦交代了。
晋南王没有再逼方亦,掏出一封信递给方亦,“这是......你的丞相让我交给你的信。”
方亦攥住信,力气之大快要将信化为齑粉。
晋南王幽幽道:“你还是看看吧。”
方亦理智回笼,拼开被攥得皱起来的信,怀着复杂的心情读信: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方兄近来可好?
王爷当是先至北境,再来南境。故而,我作此书时,尚为世中一人,君看此书时,我已是阴间一鬼。盼君念我已死,且耐心将信看完。
我知王爷定是已经与君言明事之始末。骗你实久,非我所愿。然心有愧疚,便是我身百死亦难以饶恕。所谓为此举实则不得已,皆为推辞,此身之错不可辩,此身之罪不可灭。诸多怨憎,皆为我该受该还。虽我已死,不能听君责骂之言,只望君莫要太动怒,须知动怒伤身。
我设局久已,盖为私愿。借用贵军之用,今日安然归还,往后再不干涉贵军之事。晋南王,今亦安然归还。所成之事,幸得诸君相助,感君之恩,非只言片语所能鸣谢,切谢于心,愿能偿还一二。
今日君悉知诸事,当能明了,一切因由接在我之算计,如此君与夏王之怨,便算不得数了。将军当知,若是王爷立为王,难以定国。贵军若要寻一稳妥之所,不如就择这夏国。夏王非卫王之流,凡其能掌控者,便不会忌惮,更不会如卫王一般算计贵军,故今日我再厚颜劝贵军归降之。今日之势,夏王已掌大半兵权,若君欲与之相抗,则两败俱伤。我所愿,是将军将西境军悉数交与沈涣,向夏王投诚。随王爷一起赶至北境与方睿汇合,固守北境。私以为,眼下贵军之首要仇敌非夏王,而是君洛离。他早已有诸多算计,防不胜防。
若是夏王与贵军联合,可与敌抗争一二。一来,同根同源者,若非万不得已,不能彼此敌对,叫外人有可乘之机。二来,夏王性敏捷,若是贵军与夏王交锋,断然是不会取胜的。三来,若是夏国内上下一心,君洛离便是带百万大军来犯,亦不会占优势。若是外敌未除,内斗尤甚,则此国亡矣,此亦为我最忧心之事。
贵军不得不防备夏王,我亦知之。夏王若是有意算计你,就不会失手,王爷与方将军皆难敌其算计。我已托王爷转交夏王亲赐之免罪令牌与我天南星的助令之牌,关键之时或可助君解困。
我与夏王恩源已了,今日之言,非是出于我与夏王之渊源,只是照局外之人所想予君些许建议。该说不该说,我皆言明。听是不听,在于你。我知你怨我憎我,但你只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姑且信我。
至于君洛离与诸君之争锋,我只有几字赠予君:莫信,莫惧,莫忧。若是君与夏王联合,未必对付不了他。若有需要,便向我天南星开口。君言至,天南星必行。
日后万事如何抉择,在于你与王爷。我信你是睿智清醒之人,不会意气用事,心中自有诸多考量。我是将谢世之人,再也帮不了诸位。往后风雨无数,愧不能与君同忧。身死账销。我已逃离这枷锁,而你尚在囚笼之中。往后,珍重!
友沐韶光
...
方亦又攥紧了手中的信,不知道此时自己该是何心绪。
该恨吗?该怨吗?不该恨吗?不该怨吗?
他一手遮着眼睛,不知是哭没哭,“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高明的骗子......这么敷衍我的几个字,没带着几分道歉的诚意,倒是在耍无赖要我怨你恨你,但还要按着你说的做。可真有你的啊!”
但是......我心中的怨,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亲自来与我道歉?
我要你亲自来......
我只要你亲自来说明这一切。
你若是解释清楚,我又怎会不原谅你呢?
我方亦当真是没心没肺看不到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吗?
你这人,太任性。
说什么枷锁,说什么囚笼,你倒是逃了,留下我们苦苦挣扎,费力周旋求生机。
晋南王等着方亦冷静下来,问他:“如今,你有何打算?”
方亦跪在晋南王面前,道:“是我识人不清,叫王爷受苦了。”
晋南王感叹道:“倒也没什么苦的,他好吃好喝供着我,算是仁义了。我也知道你们与他情谊深厚,也不会再苛责你们。只是,你觉得他给我们做的安排,可靠吗?”
方亦坚定地道:“王爷......我信他。”
这一次,我愿随心而走。
我相信我认识的周瑾钰,我认识的沐韶光。
曾经一起打的仗,一起喝的酒......一起经历过的岁月都是真的。骗局又如何,那人没有真的想过伤害他们。再多的恩怨,又怎敌得过兄弟情义?
只可惜,人死了,活着的人只有遗憾。
原来,当初的一别,竟然成了永远。
或许,那人应该与他们一起离开的。如今过往皆为虚妄,只有未来才是真实。
方亦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看懂过沐韶光,那人仿佛从来都是什么都不在意。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便只从直觉来看,这个人不是恶人,也对他们从来都没有恶意。
方亦小心地收起信纸,望向东方。
我辈尚在苦求自己所愿,那你可得自己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