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韶光在院子里晒太阳,闭着眼坐在躺椅上。应周就坐在石桌旁读书写字。
树荫下架着古琴,一红衣女子端坐着抚琴,只听着这琴音,仿佛就能触到浮云柳絮,清风明月。
上佳之乐。
抚琴之人,是天南星才色双绝,堪称第一人的卫吟秋。
宋玉放轻脚步走上来,“帮主......”
沐韶光睁开眼,见到了宋玉,忍俊不禁,“吟秋在我这不过半日,你就心急了?”
琴声戛然而止,卫吟秋瞟一眼宋玉,“帮主,你别理他。”怎么还这么黏糊呢?
沐韶光打量着这两个人,只觉得这俩人一个直白勇敢,另一个口是心非。他们恐怕不久后也会成好事了。
他们都是无依无靠,宛若浮萍一样的可怜人,以后两颗心能相拥依偎取暖,也是幸事。
沐韶光对宋玉道:“看来,你们好事将近了。可惜,我恐怕是看不到你们的婚礼了。”
卫吟秋焦急地道:“若是帮主想看,我们明日就可以成亲。”说着她暗自瞪了宋玉一眼,似有威胁之意。
宋玉震嗫嚅了几下,最后不敢出声反驳,也默认了。
沐韶光轻斥,“胡闹,婚姻之事岂可儿戏?你们两个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般任性?”
织音引着两人走过来,人未到声先到,“他们要真的成亲,我倒是即刻就可以着手准备,选个好日子就把事儿办了,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有经验!”
早点把这位女性公敌嫁出去早点心安。
她身后跟着的毛杭与绣娘交头接耳,“就办了我们的一次婚典,夫人就有经验了呢......夫人明明和我们差不多大,怎么说话倒像是长了我们一辈。”
绣娘拍了他一下,“说什么呢,夫人都听着呢。”
织音眯着眼对毛杭笑,“怎么,你不满意?”
毛杭如临大敌,“岂敢岂敢。”
“哼!”
织音没再理他,只对帮主道:“今天来访的人可不少,我只带他们两个进来了,他们是来报喜的。”
沐韶光来了兴趣,“什么喜?”
绣娘一脸羞涩,毛杭则是厚脸皮地显摆,“帮主,我要当爹了!”
沐韶光:“......恭喜恭喜!”
毛杭满脸喜色,“哎呀,我也没有想到我还能有这一天啊。都是帮主的大恩,让我们能相遇。等孩子出生了,我让他来认帮主作干爹。”
绣娘掐了他一下,毛杭吃痛,也反应过来,尴尬地笑笑。
沐韶光笑眯眯地道:“那我可要备一份厚礼了,到时候让应周亲自送给他。”
可怜应周小小年纪就当人干爹了。严格算起来,沐韶光是前帮主,应周才是现帮主。
辈分好似乱了,毛杭明明是应周的师傅。
院中安静了一瞬,凉风吹过,沐韶光忍不住干咳。
织音熟练地给帮主顺气,又倒了一杯茶给人灌下。
她像长辈一样苦口婆心,“毛杭以后要学好了,学点真本事,可别以后让你儿子继承你的本事。”还做一个贼......
毛杭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本事传给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妥。
“我这本事怎么就不能传给我孩子了?看我教出的应周,不也是出息大了,当上帮主了吗?”
应周握笔的手忍不住颤动,在纸上留下长长的痕迹。他气恼地把纸团起来丢掉,这才对自家师傅道:“师傅啊,你得庆幸我只学了你的轻功,没有学你这手法,要不然以后传出天南星帮主是个......不丢死人了?”
毛杭:“......”
沐韶光笑了起来,众人也舒了一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几人又唠了一会儿,就纷纷告辞。
沐韶光送了身上一个金挂饰给毛杭未出世的孩子。毛杭眼睛都看直了,艰难地控制住自己没有把这东西送自家媳妇身上偷回来。纯金的,纯金的......
反正这都是我家的,我家孩子的。
宋玉与卫吟秋也准备告辞。
临走前,帮主也赠予他们最好的祝福。
热热闹闹地院子走了这四人以后,顿时变得有些安静。
沐韶光拿起应周写好的一张纸,仔细看了看,在应周期待的眼神中道:“很好,有进步。”
应周高兴极了,继续写。
织音劝道:“先别写了,去看看你的狼崽子们,他们在笼子里闹腾呢,吵吵了很久了。肉吃多了吧,就是有这么多用不完的精力,该吃点素的刮刮油了。”
应周很是疑惑,“狼还会吃素啊?”
“你养的那还狼吗?”已经是狗了吧。
“......是狼!”
应周放下笔去看他的狼崽子们了。
织音则是坐到了帮主的旁边,也给自己倒一杯茶。
“门外来了好多人呢,段玄清,兰陵台赵平之大人,弘文馆韩素大人,尚书府晏青,还有......那个巡防营的沈涣。”
沐韶光眯着眼,晃着摇椅,慢悠悠道:“都不见。”
织音道:“我就知道你不见,都拒了。不过......难得见你这么任性啊......”
沐韶光悠悠道:“这辈子,也就任性这么一次了。”
既然要把一切都放下,就不会再碰这些繁杂的事情了。该决策的是夏王,该烦恼的是夏王。而门外这些人,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来,都不重要了,也不必管了。人生苦短,及时安逸才对。
织音看着帮主如今的状态是真的与以前不大一样了,像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状态。
然而等着见丞相的人还在门外等着,被拒绝了以后还是接连来了好几天。
...
丞相府里各种花瓶全部都用上了,插上花摆到了屋内。摆完以后,整个屋子都变成了花海,红艳艳一片,像火一样。
这花是东山城的血杜鹃。
沐韶光摸着干燥发硬但形态与颜色仍旧不变的花瓣,说道:“这时节,东山城血杜鹃应当是不开的。”
织音回道:“这是吴总管弄过来的,好像是收集去年的干花做的,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把这花复原成这么好看的样子呢。”
永生花,连我都做不出来,天南星竟然有人能做出来,这天南星当真是卧虎藏龙。
沐韶光抬手摸着眼前的一株,“有心了。”
“是吴总管有心。”
织音打开窗子,长吸了一口气,“这花,让我想到一个故事。”
沐韶光又找出一个花瓶,将一个瓶中多余的几支移到了另一个瓶子里。听到织音要讲故事,也也来了几分兴趣,“什么故事?”
织音折了一朵花,捏在手里转着,“有一个病人,生命垂危,每天对着窗外唉声叹气。有一天,一个朋友来看望他,见到病人一直盯着窗外看,不由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病人回道:‘你看,窗外枯枝上的那片黄叶。这棵树上只剩下这片叶子了。我在病床上躺了很久了,眼睁睁看着这树的叶子一片片变黄,落下,到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片叶子。’”
“病人很是伤感,他说:‘等这最后一片叶子落下,就是我的生命结束的时候。’”
“朋友往窗外一看,只看到孤零零的一片黄叶挂在树上,颤颤巍巍随时都会落下......”
织音转过身,靠在窗边,“你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沐韶光思索一番,道:“朋友就造了一片假叶子,粘在树上,这叶子能长久保存,不会落下。病人每天都等着叶子落下,等着自己的死期。但是,很久以后,叶子还在。而病人竟然发现,自己病好了......很美的故事。”
可惜,只是故事而已。
织音捂着嘴笑,“嗯,很美好的故事。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我这故事的结局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
“朋友见病人把生命依托于一片叶子,忧郁压抑,多愁善感,觉得这片叶子是在折磨病人。于是......他就拿起扫帚把树上仅有的一片叶子给刮下来了。他还对病人说:‘我帮你解脱了,树叶落下了,你可以去死了......’”
沐韶光:......
织音哈哈大笑起来,甚至还笑出了眼泪,捂着肚子直不起腰。
沐韶光见她笑得如此开怀,也是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应周探进一个脑袋,“帮主,你们在笑什么?”
织音勉强克制住笑意,“没什么。你怎么来了?你的书抄完了?”
应周推门进来,把一个托盘放在桌上。
“那群人又来了,我让他们都走了。不过......兰陵台的赵大人留了一样东西让我交给帮主。”
应周指着自己放在桌上的东西。
织音凑近了看,觉得这东西有点眼熟。
这是一件官服,好像是兰陵台的官服。以前帮主还在兰陵台的时候的官服。
被革职以后,官服自然是要归还的。而兰陵台的新的官员也会有新的官服。所以这一套是被搁置起来,一直被赵平之保存着的。到现在,这衣服看起来完好无损,不染尘灰。
沐韶光伸手摸着衣服,对织音道:“我想穿这个。”
织音愣了一下,随后点头,“好,我帮你。”
换完衣服以后,织音站在沐韶光身后,整理着衣服的折痕,“周大人,风采依旧。”
沐韶光透过铜镜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
一身衣服看起来有些宽大,繁复的花纹与暗沉的颜色相互映衬,显得十分大气。
帮主评价道:“我觉得,这比我那丞相的服冠好看些。”
织音也看到了铜镜里的样子,“帮主穿什么都好看。”
穿好了衣服,就该出门去走走。
屋内的花再好看,始终不及外面的风光。
织音与应周扶着沐韶光到院子里去,在结了果实的青梅树下坐着。
蝉鸣声不绝,在这夏日里尤为聒噪。但听多了,也会觉得这声音别有一番意趣。
正感叹的时候,来了一个客人。
李大勇。
李大勇带着巡防营跟着丞相闹到夏王面前,与护卫军对上,抓了沈涣,有当着夏王的面杀了夏王最在乎的人,现在自然是不能再担这巡防营统领的,所以就干干脆脆撂挑子了。今日他收到丞相府的消息,来丞相府商议要事。
坊间传闻,丞相病重。许多官员都来探望,却被拒之门外。今日丞相竟然请自己来,李大勇也很惊诧。他也很担心丞相如今的情况,所以收到消息就及时赶过来。
“丞相让我来这里做什么?”
沐韶光道:“要不是让你来了,某人还不会来呢。”
李大勇正好奇,“某人”是谁?谁要来?
很快,他就知道了。
晋南王来了。
李大勇激动地站起身,走到晋南王身边,“王爷,您恢复了?”没有再因为卫吟秋那女人的事情颓废了。
晋南王一把推开他,“什么恢复?我一直都很好。你这个死没脑子的,忙着捧你的丞相大人,多少时日没去晋王府了?里面的人都换了你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晋南王更气了,“你们这些蠢货,本王是那种执着于儿女情长的人吗?分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你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出来,被这狐狸骗的团团转!”
他使劲儿地戳着李大勇的脑袋,“你这个没脑子的也就算了,全军上下都没脑子也就算了,连方亦都没看出来......你们可真行啊!”
李大勇捂着被戳痛的脑袋,没有了解清楚情况,王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沐韶光笑着摇了摇头,对晋南王道:“王爷就别为难他了。”
晋南王转了刀口,对准沐韶光:“你这骗术高超的骗子把人耍的团团转,怎么还不让人好好宣扬宣扬你的丰功伟绩啊?写话本子的人都不敢这么写的,你偏偏做到了。就没见过比你更狡猾的人了。”
他又瞪了一眼李大勇,“你还巴巴地送上门来,逼得我也不得不来,蠢货!”
李大勇还是不明白情况,“王爷,到底怎么了?”
晋南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等我回去再跟你说,你现在闭嘴!”
李大勇委屈地道:“是。”
晋南王冷冷地问沐韶光:“所以,现在我来了,你想说什么?”
沐韶光道:“我查出来了,玉阑枝出现在这里,是周国的人动的手。恐怕是......与君洛离有关。”
晋南王大惊,“他不是被你弄死了吗?”
“很可惜,并没有。”
这个敌人很可怕。而现在,这个敌人在暗处。
晋南王说话没有再带着火药味,“那,我们该如何对付他?”
沐韶光苦笑,“他躲在暗处,我暂时也没办法。他似乎是想要与我长期耗下去,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与他耗了。剩下的,只有交给王爷你了......”
坊间传言丞相重病,命不久矣,晋南王也听说过。
以后,没有沐韶光,他们要直接面对君洛离这个可怕的敌人。晋南王心底是没有多大的底气的。
沐韶光看了应周一眼,他意会,掏出一块白色玉佩,交给晋南王。
沐韶光:“王爷,现在,你愿意收了吧?”
收下这玉佩,意味着接受天南星的帮助。仅仅是晋南王的与方亦,恐怕不好对付君洛离。多了天南星这么一个助益,终归是多了个把握。
晋南王盯着玉佩,看了许久,才道:“玉佩我收下了,你的帮助我也会接受。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永远不会原谅你。你别想着我收下了你心里就能少些愧疚。你欠我们的,又怎么是你施舍的这点蝇头小利能还得清的?”
沐韶光叹了一声,“我也并未想着你们能原谅我。我只是做我该做的,我想做的,如此而已。”
沐韶光又让应周拿出两封信来,交给晋南王。
“这是我给方亦与方睿的信,希望王爷亲自送过去。我倒是希望能永远骗他们,不过现在看来恐怕不行了。既如此,我当亲自说出真相。所以我写了这信给他们俩。这边的消息,他们不会完全收不到,但我不想让他们从别人口中听到某些东西,再冲动行事......我不在,能劝住他们的,也就只有王爷你了。所以,这一趟我要王爷你亲自送去。”
晋南王幽幽叹道:“他们俩,也是被你骗的可怜。”
沐韶光又道:“王爷,我想保全你们,你信我。如今的状况,有一个不知道躲在何处的君洛离,你们就不能和夏王决裂。你们还需要继续合作。这样,他也能帮助你们应付君洛离。”
晋南王嗤笑一声,“这就是你给我么留的后路?”
沐韶光苦口婆心,“王爷,你们真要与夏王对上,是斗不过他的。”
晋南王冷哼一声,“所以,到头来,我的兄弟们还是什么都没有。”
“王爷就算当真立为王,又能得到什么?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到最后,失去的,永远比得到的更多。这天下总有一天会归于一统,但王爷看起来不会是那个天下之主。到时候,要么负隅顽抗,最后同归于尽,要么王爷会归降于最后的人......”
“你这话本王不爱听,既然这样,你现在又为何要汲汲营营光复夏国?你觉得,你那个夏王,会是最后的那个人?”
沐韶光愣住,随后又笑了起来,“以后的事,我不知道。他......或许是有机会的吧。”但能成为最后的那个人的,不止夏王一个。君洛离是一个,文少吟也是一个,甚至草原也有机会.......
沐韶光又对应周点点头,后者会意,从怀中掏出另一块金色的牌子。
这是一块闪闪发光的牌子,这制作工艺与风格,不像是出自天南星。
“这是夏王即位之日,赐予我的免罪金牌,如今我把它给你。若是以后外敌已除,夏王势大......这东西,还能防着他明面上的手段。”希望它能庇护你们。
晋南王接过牌子,有些愣怔,“这东西......”
“王爷如今不涉权,该是用不到的。请王爷转交给方亦,他自然会心中有数。”
“我知道,我会交给他,你放心。”
晋南王拿起信,收到怀中,“你现在,倒真的让我看不清了。”你到底是向着夏王,还是向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