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院长办公室里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顶楼,窗外是天,是阳光。
落地窗旁有一株顶天花板高的散尾葵,叶片若羽毛状散开,室内暖和,浓绿的叶片没有因为气候而变得枯黄。
冼宇伫立在落地窗前,颀长白皙的手指夹着一支烟,烟雾弥漫,缭绕了乌黑的瞳孔。
“她的病人名单。”
温度偏低,慕白讪讪地递上一堆厚厚的资料。
沈星宁来疗养院三年,照顾过的病人不在少数,大多数都是需要做康复治疗的病人。
冼宇翻阅报告,她照顾的病人多数不会超过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基本都是骨折后做康复治疗。
他手指敲着报告,思索着那天她口中情况不佳的病人,也因为那位病人的病况,她心情很差,一双眸子又深又冷。
“不大好。”那天她是这么说的。
资料上有她所有病人的详细病情,包括已经出院的病人。
“只有这些?”语气冷冽,带了三分怒。
资料是慕白连夜整理的,他一直站在旁边不敢离开,接过资料,有点委屈,“沈小姐的病人全部在上面了,有什么不妥吗?”
他先前慎重核对过,犹豫了半天,问过易明洋后还是决定把年轻男病人的资料也保留了,老大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他这伴君如伴虎。
“代班病人呢?”冼宇掐了烟,说不明的烦郁。
“也在里面。”慕白翻到最后几页,“沈小姐的病人,有什么问题吗?”
冼宇目光不偏不倚落在慕白身上,不明觉厉,“什么时候这么聒噪。”
慕白头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把疗养院现在所有病人的资料都调出来。”
慕白不敢说话,用手比了个好的手势,退到沙发边捧着电脑开始整理资料。
易明洋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转啊转啊,转的眼睛都晕了,全是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向慕白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柯秘书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放到慕白面前,“不要过问沈小姐的事。”
慕白一拍脑门,控诉的眼睛,唇语说到,“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柯晨翘着腿,又重新打下两个字,“不晚。”
慕白的手指在键盘上飞,柯晨眼里闪过一道讶异,被支配的恐惧。
五分钟后,冼宇又点了一支烟,贴着散尾葵,黑色的瞳孔里倒影着一丝绿意,薄唇吐出一圈烟圈,眉宇间缠绕着扯不掉的冷艳。
来不及打印,慕白捧着电脑递到冼宇面前,“老大,都,都在这儿了。”
冼宇抱着电脑,一边翻页,一边报出几个名字,“甘雪君,魏麒麟,张先顾......去问这几个病人,谁见过沈星宁。”
慕白把易明洋也拉着一起去,美名其曰他是疗养院的院长,对疗养院更熟悉,然后难兄难弟就挨个儿病房的去问。
办公室里就剩下冼宇和柯晨,柯晨理了理自己的西服外套,走到冼宇身旁,“如果想彻底了解她的过去,可以让STAR组织去查。”
STAR是个情报组织,有自己的情报网,上百个情报员满世界的查访,道上流传着一句话,STAR情报网里没有的,才算得上秘密,一个靠贩卖情报的组织,价格不菲。
他顿了顿,手上的烟头掉在地上,他不是没想过要去查她,就是狠不下心,怕那份调查资料会刺得他疮痍满目,怕她的过往是一块冰,再炙热的火焰都难以融化,也怕被她发现,收拾行囊离开他的世界。
她常冷着一双眼,将自己裹成一身黑,从头到脚,严丝合缝,是恐惧也是抗拒,严重的失眠,幽闭恐惧症,抗拒这个世界,到底是经历过什么的人才会拒绝整个世界,将自己孤立成一座岛,不让旁人靠近。
声音穿越冰层,还带着寒气,“不用,只要她好,我不在意过往。”
人人都有拼命企图掩盖的过往,那一定不是好事。
他也有想彻底毁掉和掩埋的过往。
拨通一个电话后,他的心情和顺许多,不复刚才眼覆寒霜的透凉,他将抽了半截的烟拧灭在水晶的烟灰缸里,捂嘴咳嗽两声。
柯晨拧了拧眉,“这么抽烟也不是办法。”
冼宇烟瘾很重,一遇到烦心事就爱抽烟,衣服甚至身上常年都是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他沉敛着眼,语气平淡,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那一须臾,柯晨觉得他的神色和沈星宁出奇的像,“也没几年了。”
龙兴一号大堂,刚拿出手机就撇见沙发区的一朵沙发里,窝着一张在他脑海里勾勒出无数次的脸。
棒球帽,黑卫衣,黑外套,牛仔裤,马丁靴,沈式酷炫风格,一身黑。
羊毛卷随意的散落着,遮住她大半张脸,侧着身子,弓着背,他走近,能看清她睡梦中仍止不住颤抖的双睫。
他脱下长款风衣盖在她身上,能从头包到脚,手从她双腿后侧穿过,轻易地就抱起她。
她睡的不深,他动作轻盈不足以吵醒她,她在他怀里蠕动一下,把脑袋埋在他胸口,耳朵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平稳有力的心跳声是一剂上好的安眠药。
见状,他将风衣往上拉,遮住她的脸,才走到前台,掏出一张卡丢在桌子上,声音偏低,很轻,“一间房。”
前台的服务生看到那惹眼的黑金卡片,一句都不敢多说,在电脑上操作一阵后就将总统套房的房卡恭敬地递上。
黑金卡是龙兴只有极少数的尊贵的客人才能拥有的,前台小姐回忆起来,上一次见到黑金卡还是H市市长的儿子带女朋友来吃饭。
她没见过那女孩的容貌,只记得她也穿了一身黑,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等,刚才那个女孩也是一身黑,脸被遮住。
手里的女孩轻的跟棉花糖似的,他开门后,轻手轻脚地把女孩放在床上,调高空调温度,又帮她脱鞋,最后把被子掖好。
双手撑在枕头旁,盯着她平和乖顺的睡颜,脸颊削瘦,皮肤白的有些不正常,连她脸上的小绒毛都看的一清二楚,他靠的很近,能感受到她吐出的温热的气息,他再靠近一点点,在她发丝间落下一个吻。
迅速侧身,捂着嘴闷咳个不停,耳朵,鼻尖,双颊皆萦绕一层绯色,若灼灼桃花,艳而不妖。
晃晃几日而已,他对她的贪图竟已到了如斯地步。
下一秒,他便落荒而逃,躲在浴室里,用冷水扑了好几次,才勉强将燥热压下去,他擦了把脸,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拿在手里把玩着。
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有点好笑,原来一个人的心可以这般凌乱无序。
他是听到她梦呓的声音才出去的,眉头紧蹙,额间浮了一层冷汗,浸湿了碎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
他伸手捋顺她的发丝,不懂怎么安抚人,手掌轻轻地顺着她的背脊往下,“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毫无血色的唇一张一合,贴着耳朵才能听清的声音,“不要,不要……”
他心跳的狂乱,眼里浸染了怒色。
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虚乏无力地声音越来越小,“救我……”
他盖住那只因为用力而指尖泛红的小手,手凉的跟冰块一样,哈着气,轻轻地搓揉着那只怎么也热不起来的手。
“谁,告诉我,谁要害你?”他克制不住语气中的狠厉,即便放柔了调子,还是掩饰不住的阴翳。
他是京大医学系毕业的,放在国际医联都是数一数二的医生,一点心理学上的暗示不难。
她僵硬的身体开始放松下里,嘴唇也慢慢恢复樱桃色,慢悠悠的蚊子大小的音量,“火,好大的火。”
他腾出一只手顺着她的背脊抚摸,待到她的呼吸声重新均匀,他把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放进被子里。
他向来不是狠厉的人,如今却站在落地窗前,眺望着斜阳余晖,暖黄色中参杂着模糊的血色。
拨通一个电话,整个人笼罩着灰暗阴鸷,“查一下H市二十年来的火灾,大小都要。”
沈星宁醒来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落地窗的窗帘拉了一半,床头也点了灯,不至于漆黑一片。
冼宇的声音从沙发后面传来,“醒了?”
她点点头,脑子混沌一片,揉了揉眼睛,抱膝坐在床上,头支在膝盖上。床头惯例是一杯热水,她捧在手里,喝了几口暖胃。
说话间冼宇已经走到床边,伸手将她睡乱了翘起一绺的头发压下去,那撮头发跟她一样倔,压了好几次都顽固地翘着。
“做噩梦了吗?”
她摇摇头,琉璃般的瞳孔清透澄澈,一点也不像说谎的样子,她抬眼望了望四周,颇为陌生的环境。
“这是哪儿?”
他把外套披在她肩上,“龙兴一号。饿了吗?”
沈星宁的肚子配合地叫了一声,一早起便没吃饭,去射击场晃悠了一圈又累的睡着了,现在醒来当真觉得饿了。
冼宇弯了弯唇角,没过两分钟就有敲门声,他去开门,服务生推着餐车,将饭菜摆在茶几上。
闻到饭菜香她就一溜烟跑到沙发上,手指夹着一块肉就往嘴里送,嚼了两口,称赞道,“好吃。”
冼宇略感无奈,摇摇头,拿着马丁靴走到茶几边,湿巾纸仔细地擦拭着她的手,“穿鞋,拿筷子。”
她迅速穿上鞋,端起饭碗扒拉,又夹了些爱吃的菜色,即便是饿极了,她吃的也不多,小半碗饭。
餍足后,她擦了擦嘴,窝在沙发里喝热巧克力,她的位置正对着落地窗,漂亮的眼睛望着远处的零星灯火。
“那段录音,是在哪里录的?”她看的出神,话里也带着些不明不白的意思。
冼宇放下筷子,“俄罗斯北境的一座小岛上。”
她顿了几秒,“我曾经在一座小岛上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也失眠,就算吃安眠药也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后来睡不着觉我就打开窗,听海浪的声音……”
声音缥缈虚无,彷若在讲一个动听的故事。
今夜她的话尤其多,“如果有来世,我要当一条鱼,7秒钟的记忆,过后就忘,这样就不会痛苦和烦恼了吧。”
他的话很煞风景,“不会的,忘了也会痛苦的,痛苦是不会随着死亡或者忘却而消散的。”
她低头喝了口热巧克力,“那可真令人头疼。”
他的话里带了点狠劲,“所以,战胜痛苦只有去面对它,不要妄想着和平共处,这个杀伐强食的世界,胜者为王。”
她并不认同地摇摇头,“不是的,有些人是这样的,有些人不是的。你说过,你也有过很不好的时候。”
他垂了垂眸子,“你信吗,日子会越来越好的这类话?”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越来越无力的右手,三年而已,她身体退化的速度越来越快,“不信的。”
她早已习惯了悲喜自渡。
窗外是万家灯火,灯火阑珊处,有没有那么一盏亮着微光的灯是的归处。
他走到她面前,将小小的缩成一团的人揽在怀里,下巴磕着她的头顶,“那就谁都不要信,只信你自己。”
时钟拨到晌午时分,陈燃顶着那张青红交错的脸是不能去医院看望他奶奶了,所以陈霖霆和朱棋单独赶到桐乡第一人民医院。来时的路上陈霖霆端着一面小镜子,军队里专门配给女兵整理仪容的那种镜子,将头发拨到右边,不大满意,又拨到左边。约莫还是不放心,下车前特地让朱棋仔细瞧了瞧自己这张脸,没有一丝瑕疵后才肯下车。
陈霖霆捧着一束康乃馨,颇具姑娘家见公婆的紧张神色,自顾自地拉拉袖子,扫扫肩上的灰,花束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
朱棋走在前面掩嘴笑,到护士台前询问陈奶奶的病房号。
小护士见到一身军装已经肃然起敬,见那人模样硬挺,小麦色的肌肤更加垂涎欲滴,眼里的娇羞怎么也藏不住,怯生生地开口,“长官是来探望家属吗?”
朱棋还是头一次碰见这种待遇,略害羞的摸摸头,“是,查到病人住几号房了吗?”
小护士低着头,在电脑里来来去去输入了好几遍名字,“您确定病人是在这家医院吗?”
这话倒委实将朱棋问住了,“你再查查。”随后走向站在不远处的执着地整理仪容的陈霖霆。
“您母亲是住在这家医院吗,那小护士查了好久都没查到人。”
朱棋话还没说完,陈霖霆怒气上涌,拨通了个电话又是一通大骂,电话那头鼻青脸肿包的跟木乃伊似的陈燃一脸无辜。
“你奶住哪个医院?”
陈燃吸了一口泡面,“桐乡医院啊。”
“没人。”
陈燃喝了一口泡面汤,“不可能啊,我奶亲口告诉我的。”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骂声。
最后两人是在桐乡医院隔壁的桐乡疗养院找到了已经在此小住将近两个月的陈奶奶,原来陈奶奶是被救护车送到桐乡医院做的手术,术后却是搬来了疗养院进行术后康复的。
陈奶奶刚吃完饭,乐乐呵呵地拄着拐杖往病房走,远远瞧见病房门口杵了个人影,看清来人身着军装后,一下收起了平素嘻嘻哈哈的脸。
朱棋朝陈奶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陈奶奶正眼都不瞧,对着搀扶她的护士姑娘轻柔地说,“扶我进去。”
这人物关系不难分辨,护士姑娘朝朱棋点头致意,然后扶着老太太回到病床上。
陈霖霆听见门口的响动都赶忙站起身,如今也不敢假手于人,顶上护士姑娘的位置,扶着陈奶奶坐上床,又弯腰将陈奶奶不大方便的腿也搬上床。
小护士顶不住病房里的低气压,在床头的病例上添上两笔就溜了。
陈霖霆忙前忙后地端茶倒水,将老太太的鞋放好,又从床下翻出拖鞋整齐地摆着床边的位置。
陈奶奶倒是一眼的都看他,一开口便怨气颇深,“你还知道回来啊,怕是我这老婆子去了你也舍不得回来!”
陈霖霆的脸色一僵,将床伸起,调到一个合适的高度,“妈,实在是京中事忙,分身乏术啊。”
朱棋进来,将门关上,脸上堆着笑,“陈奶奶,您可别不信,军营里确实事多,这不,一得空就赶来看您了。”
陈奶奶瞟了一眼仍在鞍前马后的儿子,到底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见过人间万象,那些人话鬼话她一眼就能分辨,“看我?恐怕不是单单来看我这么简单吧。”
朱棋讪讪地摸摸鼻子,干笑了两声。
“是来劝小燃回京都的吧,那就免了,小燃那孩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像足了你,又倔又臭,跟臭水沟里的石头似的,想让他回心转意,可有的你烦的。”
陈霖霆正了正神色,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妈,这事儿我可没开玩笑,您平时惯着他也就算了,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得有个底线,他也成年了,也快毕业了,总不能一直躲在桐乡,当个缩头乌龟!”
陈奶奶气得直咳嗽,把靠枕丢到陈霖霆脑袋上,“你才缩头乌龟,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
陈霖霆无奈地捡起地上的靠枕,重新枕在老太太腰下,软了调子,心平气和道,“妈,陈燃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是因为您一直纵容,他才会变成今天这样的冥顽不灵,连高考都考不上个好大学,在那个三流大学里混吃等死。”
他蹲下里,握住老太太的手,“妈,他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陈奶奶双眸含泪,抬起手背不停地拭,眼角的却怎么也抹不完,话里也带了湿意,“霖霆,小燃不是坏孩子,他只是,只是有很多心结要解。”
陈霖霆拍着老太太的后背,哄小孩似的,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他母亲是个有大智慧的老小孩。
他心里明镜似的,陈燃是他的儿子,自然继承了他的遗风,有大男儿的气概,是可塑之才,就算呆在桐乡也不忘练枪,那可不是当成兴趣练习的。
两母子叙旧,除了劝诫陈燃的事以外,关系还是极为亲密的,老太太是喜欢听他说军中的事的,说些男儿本色,英雄红光,但却怕听到受伤,亲人间,最怕的就是这个,老太太一直拦着陈燃去京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军中不比别处,受伤和牺牲都是常有的事,她老婆子孤身一人,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老太太是哭着睡着的,陈霖霆整整陪了一个下午,月露初光,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奔忙半生,只有在见到年迈的母亲时才觉得半生戎马终于有个盼头。
陈霖霆和陈燃的关系势同水火,不是动手就是吵架,因此每次来桐乡都是下榻到龙兴的酒店。
在前台办理入住后,在电梯口,出来一个高瘦男子怀里抱着一身黑的女孩,女孩带了棒球帽,羊毛卷半遮着,看不清脸,但外套的款式和射击场那个女孩很像。
那男人面容清隽,棱角分明的脸带着一丝矜贵疏离,这样带着贵气的人像极了京都世家出来娇生惯养的公子,眸子掠过陈霖霆的脸,不禁皱了皱眉。
陈霖霆进电梯,对着身边的朱棋,“那人好像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