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亮带着星星去约会,躲到银河深处,收敛满身光芒,以乌压压的云层做伪装,独自逍遥快活。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道光,照亮漆黑夜晚的漫漫长路,驱散阴霾黑暗,彷徨迷惘。
小孩子独睡总是怕黑,福利院的老师就编出一个故事,地狱的小鬼贪黑,喜欢在夜里出来捉弄人,可每每来人间游荡不是被灯火刺瞎了眼,就是被香烛烟灰熏黑了脸,从此便不再敢来。
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老师不讲给孩子们听,小鬼戏耍人间,却见凡尘恶事惨烈过地狱,吓得悻悻躲回地狱,不敢再踏入人间半步。人世间活着的,不只有人,还有披着人皮的恶魔。人若一心向恶,妖魔鬼怪都要拜服。
沈星宁双手插袋走在前面,风扬起她的发丝,几绺蜷曲的发丝贴上稍稍泛红的脸颊,帽子上的小毛球随着步伐一颠一颠。
直到公交站台,沈星宁和林爽并排坐下,深夜几乎没人,偶然驰骋过一两辆私家车,由远及近的车灯照的两人身后的影子忽明忽暗。
林爽开口,女孩的嗓音柔柔细细,“你怕鬼吗?”
“不怕。”沈星宁抬手把发丝撩到耳后,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
“为什么?”大约是没话题,明知故问。
公交站台正对着巷子口,街边是路灯泛着白寥寥的光,转到巷子口却是望不到头的黑,像一口深井。
没有起伏的音色,平铺直叙,“比鬼可怕的太多。”
林爽自嘲似的笑笑,“原来不止我一人不怕鬼。”
再抬起头,神色自若,星星眼里藏了点光影未明,“谢谢你星宁,你回去吧,车应该快来了。”
她无心力探究,见路口确实有公交车来,只道,“路上小心。”
沈星宁回到网吧二楼,沉重的倦意袭来,精致的眉宇攒动,紧擭着桌上四四方方的纸箱子,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只银色的细条状金属块,一把蝴蝶刀。
刀柄完全收缩时与寻常饰品无恙,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出来是一把小巧精致的蝴蝶刀,左手握着刀柄轻向前甩,半片刀尖出鞘,锋利得恨不得似要将空气划破一道口子,再一甩手腕,刀柄全部开合,两半刀尖并拢,做剑状,手腕一转,刀尖轻而易举地刺入桌面。
她舔了舔自己的小尖牙,呲了一声,“好家伙。”
沈皎听到动静,推门而入,“嘿嘿,星姐,这回你得好好谢谢我。”
她把玩着蝴蝶刀,刀柄圆润光滑,没有一丝标记,“哪里弄来的?”
“沈南舒托人从19军区军库搞的。”沈皎邀功的谄媚笑。
沈星宁端着眉看他,眼中是罕见的勃然怒意,不明觉厉,“沈皎,别把沈南舒也拖下水。”
沈皎埋头,知道话中深意,也自觉思量不周,愧疚的点点头。
她和缓语气,把刀放入盒子,丢给沈皎,“让沈南舒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
初冬的凉风,真是刺骨的寒,窒息的恐惧像恶魔之爪逐渐笼罩。
感觉到大脑缺氧,管旭从灌满水的洗手池里抬起头,双手撑在水池边,额前湿漉漉的发一个劲儿的往下滴水,胸腔剧烈的起伏,手指渐渐无力,身体顺着水池滑落,喘着粗气。
垂落的眸子里是浓稠的恨意,不知何时起,仇恨这粒种子悄无声息地埋藏在他身体中,随着他长高长大,仇恨也跟着肆意增长,膨胀成比他身躯还要大,侵蚀占据他的每一处皮囊骨血。
尤其是在夜宵摊,桌上每个人的笑靥都是对他的讽刺,每一句谈笑风生的话语都是一根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夜里的巷子静的出奇,他开着窗,劣质木板的隔音效果极差,楼下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隔着一道窗,打破了这静谧的夜。
赤红的双目一寸一寸暗下来,夜归于静,他起身去关窗,漏进的路灯下,清晰可见手腕三寸处一道平齐的伤疤。
京都的雪停了几天,外头仍是银装素裹的地,白茫茫的天,南洋杉的枝桠冻了霜,些许银白晶莹的冰珠子挂下来。
许是因着贺千羽明媒正娶到楚家,身份变了,冼宇来见她,是正式下过拜帖的,帖子昨日送到楚其琛的别墅,他冷笑了半天。
说来下拜帖这些旧俗早就不在这一辈的年轻人中流传,觉得老套又繁琐,冼宇如是做也是摆明了想给楚其琛一个下马威。
招待客人不能失了礼数,贺千羽一身米白的长裙,腰间束了一根黑色的带子,腕间缠了白丝带,淡妆清雅,已经在厨房忙碌。
冼宇进门看见她手腕上的白丝带,眼眸微沉,“有心。”
顾博士的葬礼纵然未对外宣称,冼宇实验室的研究员都是知晓一二的,葬礼才过两天,他依旧黑衣黑裤,神思倦怠。
她摇摇头,嗓音偏细,沙沙软软道,“来年不忙时,我一定亲自去献花,葬礼还顺利吗?”
“心意到了就好,顾博士不是止乎礼数的人。”
来人不止冼宇,还有慕白和柯晨,她懒了许久不愿意动脑子,一下子到猜不出他们的来意,毕竟正式下过拜帖无异于宣告京都,而此前,易明睎提点过她说冼宇有意对外瞒下行程以便悄悄查询顾博士的事。
楚其琛自始至终冷漠地立在一旁,并不插话,直到柯晨将一份礼放在茶几上,“楚少,这是易少托人特地从南边寻到的山参,说给贺医生补身体的。”
“小羽,茶水凉了,你去让厨房重新备些。”男人之间的话,不好在她面前提起,于是寻了个借口支开她。
贺千羽应声,起身离开。
待她一走,楚其琛目光一暗,徒添愠意,“云逸医院的事,冼少是不是要给我一个解释。”
早前贺千羽晕在墓地,他派人遍寻无果,最终反而是医院打电话通知他,云逸医院是冼家的产业,细想之下便知是谁瞒下了消息。
冼宇似有若无地勾勾唇角,“贺医生受了什么,楚少跟着受一受才能让我们这些娘家人安心。”
法子是易明洋出的,事儿是易明睎办的,这两姐弟使起计来又痞又飒,易家耳目众多,贺千羽在墓地晕倒的消息都传到了桐乡,他们几个和贺千羽交好的朋友自然要为她出一口气。冼宇有私心,由着两姐弟胡闹也是为了给楚家一个警醒,贺千羽去祭奠的人是楚辞,他有意想为这个失踪七年的人向楚家讨个公道。
楚其琛翘着腿,好整以暇地望着对面三人,火药味十足,“小羽是我的妻子,嫁给我是她心甘情愿。”
柯晨推了推眼镜,开口是温良持重,“诚如楚少所言。”
楚其琛冷静下来,摊摊手,“那你们是什么意思?”
冼宇面无表情,端坐在沙发上,“楚辞是失踪,还没死。”
楚家人似乎太心急了,早早就替楚辞立好了碑。
别墅的装修下过一番功夫,无论是设计还是家具的配色都十分协调严谨,比起贺千羽,楚其琛可谓相当随意,只穿了件家居常服,商场上打滚的人,终究是千锤百炼的性子。
“楚家内政,就不劳烦冼少操心。”内政两个字咬的极重,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
佣人重新泡好了茶水,贺千羽捧着托盘,走到客厅又若无其事的回道厨房,弄人佣人有些不解,“小太太,是还缺了什么吗?”
贺千羽摇摇头,沉默不语,长发垂落,盖住眼角,替她掩去水晶灯折射的光刺痛瞳孔而溢出的生理泪。
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浇在手背,换做平常她会倒抽一口凉气,奇怪的是她现在完全没有知觉,仿佛被注射了麻药,也许是阿辞这两个字对她刺激太大,就像麻木的身躯一样,就算针扎也感受不到痛。
按耐住泛酸的鼻尖,阿辞不止是楚家的禁忌,也是她的禁忌。
冼宇从上衣内袋摸出一枚粉色发卡,发卡被保存的很好,表面的布料因为时间久远有些微褪色,“万虔山上,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贺医生。”
粉色波点发卡,楚其琛身体前倾,迅速将发卡握在掌心,比任何语言都要更直击内心,仅仅是一枚发卡,曾经别在贺千羽的头发上,口袋边,背包带子上,卫衣领口,T恤下摆,甚至是鞋带。
还是少女的贺千羽恨不得将全身上下都装饰上同一款式的粉色波点发卡,是楚辞送她的一箱子发卡。
后来楚辞失踪,楚其琛每天从她身上偷走一枚发卡,直到她连最后一枚发卡都弄丢了,整整一箱子的发卡。
忽地顿住,楚其琛紧握的双拳稍稍颤抖,声音开始土崩瓦解,泄了气势,“冼宇,是他还活着吗?”
真正的高兴和痛苦很难伪装,如同笑意不及眼底和眼角硬挤出的眼泪,高兴和痛苦到极致时,往往会把笑和哭弄错,喜极而泣,怒极反笑。
“我没见过他,所以不会给你无谓的希望。”冼宇抿了口茶,屋子里暖气开的很足,茶水还是凉了大半,唯独一丝淡淡的茶香萦绕在鼻尖。
楚其琛望向他,是恳求的眼神,他爱收藏精美的玻璃制品,客厅的架子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件玻璃彩绘,灯光照射到五彩的玻璃上反射出斑斓的光看映在他眸中,“他有在南边出现过,是吗?”
冼宇收敛好情绪,“楚少多心了,送发卡的人不是他。”
饭桌上的气氛倒是没有特别重的火药味,隔着贺千羽,两人谈论些商场上的局势,楚家和易家是表亲,因着这层关系楚其琛都要给冼宇两分薄面,想当年易家两姐弟夺位还是冼宇从中帮衬,作为表亲的楚家并未参与内政。
易家父亲是英年早逝,易明睎一个黄毛丫头不足以在易家这样的大家族里立足,易明洋年幼,更是半句话都插不上,易家几位叔叔计划夺权,其中能者当为易家三叔易闻向。无巧不成书,楚家两位旁枝小姐分别嫁给易父和易闻向,易闻向得两子,易明莫和易明天。
无论是易闻向得权,还是易明睎和易明洋继承父亲衣钵,几个小辈都得尊称楚家二老一声舅父舅母,既然如此,易明睎带着年幼的弟弟来求了数次,楚家仍是两头都不偏帮。
楚家的凉薄终究寒了易明睎的心,人前人后待楚家,除了称呼不变,其余与对待寻常客人无异,既不亲近,也不刻意疏远。
饭后几个男人转战牌桌,贺千羽偷闲,不愿夹在其中,去厨房准备一些水果和茶点。
棋牌室位于地下一层,没有自然光,牌桌两旁是素雅的香槟玫瑰仿生花,
桥牌在公子哥之间盛行,慕白跟着冼宇学过叫牌和算分的规则,上手虽不熟练,真打下来几轮,反倒被他占了上风。
桥牌两两一家对坐,柯晨被分到楚其琛这边,贺千羽不在,牌桌上自然剑拔弩张。
先是叫牌冼宇就搓了搓楚其琛的锐气,而后出牌连赢楚其琛三把。
楚其琛食指点着桌面,望了对坐的柯晨一眼,眼底光阴未明,“柯秘书怕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柯晨长袖善舞,看出众人没有再打牌的心思,伸手整理牌桌上散乱的扑克牌,温厚周正,没有一丝不耐,“楚少,牌桌上不兴这种说法,何况自己输的钱,也不好问冼少讨回来。”
四人中柯晨最年长,也最温文尔雅,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即便是偏帮冼宇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反倒是格外沉敛。
“冼少的来意,恐怕不止送发卡这么简单吧。”楚其琛兀自去吧台倒了杯酒,清澄的酒液顺着喉咙滑进胃中,酒液辛辣连带着嗓音都变得烧灼。
冼宇从善如流,“原本是想给贺医生放个长假的,南边缺人手,还想请贺医生帮衬一下。”
楚其琛一哽,意味不明地笑笑,“冼少手下这么多人,怎么偏偏看得上小羽呢?”
“自然是极其看重的,不然我偌大的实验室怎么放心全权交给贺医生打理。”
说到这事真能堵上楚其琛的嘴,冼宇出国五年,对实验室漠不关心不闻不问,还是柯晨从中周旋,钦点贺千羽主理实验室,安排好国内的事才带人出国陪伴冼宇左右。
五年前的事是整个京都上流圈子里顶天大的事,便是当下这般情境也不便摊到台面上来讲。
冼宇少时成名,年仅二十就在生物医学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在2014年研发出一种能令细胞永生的药物NPO,他在国际医联发表数篇实验报告,虽然药物本身并不成熟,但已经在医学界引起轩然大波。
NPO横空出世,在生物体内并不稳定,极易发成变异,所以实验室所有参与核心研发的实验员都是签过保密协议,NPO也仅存于冼宇实验室内。
事情的起因是NPO被盗,贼没来得及查出来,那边京郊一所科联实验室爆炸的大案子惊动了整个京都,据说爆炸那天是火光冲天,实验室里的实验员和志愿者无一生还,其中一共十八个志愿者,皆是青葱水灵的年纪。
科联实验室隶属京都八大家族之一的詹家,实验签过国家级别的保密条例,因此对外只公布,爆炸原因不详,死亡人数不详,寥寥数字,草草概括了这些逝世亡魂的一生。
楚其琛又灌下一杯酒,“我和小羽新婚燕尔,蜜月都没度,我要是不放人,冼少打算硬抢?”
冼宇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食指和中指关节处夹住一支烟,不点,绕在指尖把玩,“强取豪夺我没兴趣。”
“哦?”讥诮的笑声。
冼宇若有心做个温良翩芊的公子,旁人着实难以从他谦恭的外表下看透他内心的狠戾乖张,他如是开口,声线不卑不亢,有理有节,“我对遗传学略有研究,楚少与大少爷同父同母,按照遗传学的概率,亲兄弟的样貌相似度会高达百分之六十,楚少你说,贺医生会不会透过你这张脸,看到另一个人呢?”
楚其琛怒意陡增,扣着玻璃杯的手指因用力过度,指甲都泛着青灰色,骨骼咯咯作响。
“顺便一提,声音也是如此,连我有时都恍惚,这声音太像了。”冼宇已经起身,慢悠悠地抬着步子往外走。
似乎是为了平息情绪,楚其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调已经平复,“什么时候走?”
柯晨紧随其后,“周日的机票。”
空气凝滞片刻,冼宇坐在车后座,手肘抵着膝盖,眉头皱得很深,手指压着眉骨,车子行驶出很远,他都没有出声,眼底深处涌起淡淡的悲凉。
他摸出火柴,擦燃,火焰猛地升起,冷白的脸凑近火苗,一阵薄薄的烟雾缭绕。
柯晨开车,慕白坐在副驾浏览电脑,突然,暗网传来一条消息,是一份图纸,署名LUO。
慕白即刻把电脑递往后坐,“老大,LUO的图纸已经发过来了,你看看。”
冼宇目光扫过图纸,疏疏密密繁琐的线条和线条旁的小字注释密密麻麻的铺满整个荧幕,图纸是用电脑程序加工过的,线条流畅简洁,字迹是华文黑体。
“让易明睎把当年那份图纸调出来做对比。”
冼宇帮易明睎夺权的事做的十分隐秘,以至于知道实情的除了楚家再无旁人知晓,假借军政世家叶家的手,暗中推波助澜,见风使舵是人之常情,易明睎借这股东风铲除异己,成功掌权。
纵然是冼宇设的局,叶家到底欠下易明睎一个人情,如今易明睎正式掌权,叶家老爷子亲自登门许易明睎一个承诺。易明睎自知是冼宇的功劳,悄悄派人去问冼宇,冼宇一派从容自如,说要份19军区军库的蝴蝶刀图纸。
连开车的柯晨都不免讶异,险些闯红灯,“看来这个LUO真是神通广大,手能伸到19军区军库的人,绝对不是普通高级黑客。”
慕白连连点头,出于对LUO的崇拜和景仰,“LUO太神秘了,世家族的人找他,道上的人找他,难不成暗地里连上头都在找他?”
“如果真是这样,他得藏到天涯海角才能躲避这么多波势力的追踪。”柯晨分析着,细想之下又觉得荒谬绝伦,“然而除了三年前和现在,其余时间根本没有他的消息,八大家族对他的消息这么敏感,却没有半点风声漏出,至于道上,我们和T.E.都在找他,可就像人间蒸发似地,一点线索都不留下。”
“还有一种可能,他本身就是世家族的人,三年前八大家族动荡,得意的却不多,上位的有两家,中医药材南家和房地产商景家。”
这件事慕白耳闻已久,“当年LUO公之于众的视屏,似乎对南家格外宽容,话说南那个被丢到孤儿院的嫡系继承人平时疯疯癫癫的,没想到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主。”
有野心的狼懂得藏起自己的獠牙。
烟雾模糊了冼宇侧颜的轮廓线条,那段极其流畅冷峭的从鼻尖延伸到下颚骨的线条隐隐约约隐匿在薄雾之后,嘴唇开合,缓缓吐出一圈烟圈,“南家?”
柯晨回忆了一下,冼宇那会儿正在M国养伤,对京都的事不甚关心,“是,听说直接丢到南方小镇的一个孤儿院,幸好南家的管家忠心不二,寻了十多年终于寻到了。”
“南方小镇……”冼宇默念这几个字,缭绕的烟雾中慢慢清晰可见一张清隽冷艳的娃娃脸,茶色的羊毛卷,精致的如同玻璃橱窗里最显眼的古董瓷娃娃。冼宇抚了抚左胸,那里暖意习习,唇角一弯清浅的笑意,原来想念是这般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