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宇去京都的这段日子平静的出奇,沈星宁白日上课看漫画,中午有易明洋殷勤地送饭,和林爽的关系近了许多,课上见面偶尔能说上一两句话,只是下课后的时间着实心烦,沈思岚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粘上了她,为了避开沈思岚,她不是上课提前溜走,就是下课故意不走,却怎么都躲不掉沈思岚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这日课上正晒着太阳翻漫画书,支棱着脑袋,阳光暖融融的,从左侧的玻璃窗照进来,细密的金色光束落在脸颊两侧,晒得她眼皮子都要闭上,课间铃响,置若罔闻般慢慢悠悠将一页纸翻过去,钢笔描绘的人物线条上投来一片阴影。
“星宁,雪梨汁,加了冰糖。”这回递过来的是个保温杯,林爽顺势坐在她旁边,神色恹恹无力,“还有漫画书吗?”
沈星宁从包里翻出一本放到她面前,注意到她搁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有一条自下而上的裂纹,“你这天天给我榨果汁,我可还不起。”
林爽翻开漫画书,淡淡一哂,自打那次一起吃夜宵,无意间拉近了两个女孩的关系,“补充维生素,增强抵抗力,你不是胃不好嘛,我妈给你弄的热乎的。”
她揭开盖子抿了一口,真甜,“替我多谢林姨。”
“我问过我妈,胃病严重的话会发展成胃溃疡,再一路恶化下去就是胃癌。”林爽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脸都要埋进漫画书里。
说起来这两人互相都掌握对方的秘密,见过对方的狼狈不堪和不为人知的背面,却又守口如瓶,将对方的秘密谨慎保管小心隐藏,而又忍不住的为彼此担忧。
沈星宁揉了揉被晒红的眼睛,“你手机屏怎么老碎。”
林爽把手机翻面,屏幕朝下,露出半透明的一朵紫色小花的手机壳,“以后不会再碎了。”
后半节课林爽直接坐在她旁边的位置,慢悠悠的旋律从耳机线流入,晌午的光线印的窗帘上蒙了一层暖光,天气预报明明显示今晨有雨,那些遥远的光线应该付出了十分的努力才得以穿透厚沉的云层到达窗前。白炽灯尽力发着光,照到书中黑色的优美线条上,那些端庄的黑衣舞者演绎着哀伤婉转的舞曲,耳机里的歌又换了一曲,低沉嗓音,安静地讲述他的故事,光束将两人身后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恍若亲密无间。
时间的流逝总有自己独到的规律,时而慢,如行驶于冰原上的船,拖着沉重疲惫的巨大铁皮,用利茬割开一小块冰块才得以行驶片刻,时而快,遥遥一望,回首竟发现世间已隔千年。
凡尘人世,谁都逃不过时间的定理。
沈星宁的漫画书翻到最后几页,主人公ASHIN耗尽气力拿到了十面旗帜,而他的队伍里,同为修罗场最卑微的人中,出现了一个叛徒。
林爽的漫画书里,ASHIN第一次举起镰刀,狠狠地砸在修罗场上,刀尖嵌入地面,弯口处正对着一人的脖颈,只消稍稍用力,那把锋利的弯刀就能割开皮肉,汩汩鲜血淋漓,一步之遥。
课时结束,沈星宁慢条斯理地合上漫画书,瞥一眼窗口的位置,楼下果不其然矗立一位翩翩少年。
陈燃见她们在后排,三步并作两步跑来,说来陈燃旷了好几天的课,今天是头一天在教室里见到他。
“星姐,小爽子,下午有什么打算呀?”
下午没课,昨夜赶工用电脑设备把图纸制作好发给买家U,她是近凌晨才勉强入睡,打了个哈欠,剔透的眼睛里泛着生理泪,“睡觉。”
沈星宁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陈燃的心思她一目了然,于是作势要走,陈燃一把拦下她,好言相劝,“别介星姐,上回咱们去射击,你喜欢的很,不如再去玩一回?”
他脸上的伤好的七七八八,还有些细碎的小粉红疤痕,不贴着脸看大都看不出来。
见沈星宁不言,他又转向林爽,一副小奴才的嘴脸,“小爽子,一起去呗,可好玩了,我做东。”他斟酌片刻,压低声音道,“也当为上次的事儿给你赔个不是,你不去不是撂我面子嘛。”
林爽只腼腆地站着,也不出声,等着沈星宁的意思,以林爽的通透,不会看不出陈燃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星宁不再矫情,只问道,“开车了吗?”
这话就是同意了,陈燃脸上笑开了花,点头如捣蒜,“开了开了,就停在图书馆旁边的停车场。”
“走吧。”
实验楼位于学校东区,图书馆则在西区,桐乡大学校园不算大,走过去也要费些力气,三人并肩走着,沈星宁落后半步,时近中午,阳光后背后照来,地上的影子冲前,她目光略微后瞟,有个细长的影子追在后面,跟了他们一路。
狗皮膏药,小尾巴,牛皮糖,黏苍蝇板........
到停车场,陈燃绅士地拉开后坐的车门,两个女孩上车,他反手关上车门,没有绕到驾驶室,抱臂倚在车身,乜斜着眼睛看着跟了一路,正躲在离他们两辆车距离的车身后。
白卫衣,发色偏棕,牛仔裤,白球鞋擦的很干净,连背包都是工工整整的双肩背,怎么看都不想恶意跟踪他们的模样,至少跟踪人不会穿白色,太容易暴露,陈燃深以为然,却对跟踪深恶痛绝。
发狠的声音,“出来!”
沈星宁掏出耳机线,没来得及开音乐,就被陈燃的吼声吓到,清清冷冷的眸子微敛着,是她大意了,陈燃在她面前一副乖顺小弟为大哥马首是瞻的样子,可他也是陈首长的儿子,披着羊皮的狼,她到真把他当小绵羊了。
借陈燃的手赶走小尾巴的法子是行不通了,还怕文文弱弱的小尾巴被教训一顿,她只能硬着头皮下车。
“小尾巴”沈思岚如她所料,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少年,在陈燃这半个世家子弟和半个小痞子面前失了底气。
“我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学起地痞流氓敢来骚扰你陈小爷。”陈燃这种有家底的混痞子是隔壁桐乡技校的小混混们最怵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土霸王,进了局子也不沾一点骚,大摇大摆从正门走出来。
“我找我师姐。”少年低着头,青涩干净的脸上是稚气未脱,卫衣的抽绳两边拉到一样的长短,背包带子两边垂落的长度也相同,连鞋带上的蝴蝶结都是左右对称工整。
一派五好青年的长相,虽阴柔了些,陈燃是不屑欺负好学生的,即刻放平语气,“你师姐是谁?”
沈思岚抬头瞥了眼下车的沈星宁,眼底一喜,随即又低下头,小心的掩藏好喜悦。他道行太浅,修行不足百年的小妖精,在陈燃和沈星宁两个百炼成精的老妖怪面前,这种小动作无异于掩嘴娇嗔的修饰。
陈燃看了眼沈星宁,立马操起九曲十八弯的调子,陪笑脸的老鸨似的,扭着腰去迎接花楼里的新姑娘,“哎呀,师弟啊,失敬失敬,这么好看的小师弟我这么能把他当贼呢,瞧我这眼神,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星宁和沈思岚皆是一怔,连车上的林爽听到后都忍不住扑哧一笑,细细碎碎的笑意从掩嘴的指尖流出,星星眼弯弯的,像个小月牙儿。
“师弟来,当给我个面子向你赔罪,下午我做东,请师弟去玩一玩。”
说着陈燃已经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沈星宁见状没有阻止,兀自拉开后坐的车门上车。沈思岚向他道谢,卸下背包弯腰上车。
这话林爽听的真真的,觉得似曾相识,思忖再三想起陈燃这犊子邀自己也是这副说辞,没创意,谁稀罕他的面子,以为自己多大的脸。
车子滑入主干道,光照到她腿上,沈星宁带上耳机,翘着二郎腿窝在座位里,后视镜上挂着一根精致的项链,虽然款式不大新潮,但做工极好,项链有磨损的痕迹,随着车身缓缓晃动,像催眠师摇晃的怀表,催人入睡。
那厢陈燃自来熟,边开车边拉着沈思岚问东问西,“师弟,你找你师姐干嘛偷偷摸摸的?”
“师姐不让我跟着她。”语气有些委屈。
陈燃拨转向灯,刷一下车头一转,猛得转向,“嗨,你跟着她干嘛,她最烦别人跟着她。”
此刻的陈燃已然短暂失忆,忘记自己当初是怎么死皮白赖缠着沈星宁的。
说到这个沈思岚端正神色,一本正经道,“我想向师姐道谢。”
“道谢?谢什么?”
“师姐帮我出的学费和生活费,让我能去京都读书。”
提到京都陈燃不免沉了沉脸,这些天没少被他那个专横独行的爹关在家里整天给他强行灌输男儿生当精忠报国报效国家,朱少尉和陈首长身边同属19军区的叶上尉叶煜杰轮番相劝,父子兵谈不上两句话就动粗,陈燃一张脸是肿了又消,消了又肿。
今天是陈奶奶做完康复,正式被批准出院的日子,陈霖霆重孝,一早就张罗着去疗养院接人,才被陈燃寻到了个空子,偷摸溜出来上课耍滑。
后座的沈星宁抬了抬眼皮,一个急转弯她头撞在车门软包的皮革上,“我说过,你弄错了。”
沈思岚回头,用那种怯生生的生怕惹得她恼怒或厌烦的眼神望向她,那眼神到和小司馋零食的时候一摸一样,可怜巴巴的,“不是的,我问过徐院长,徐院长还把捐赠名册给我看,我名字后面的捐赠人就是师姐。”
捐赠名册都是福利院的老师们一笔一笔亲自点对过的,现在福利院的捐赠款项十分透明,直接在福利院的官网上就能查到每一笔钱的由来和出处,算是对捐赠人的一种交代。
既然是光明正大打着她的名号做事,尽管是善事也要查个根本,她心中记下这件事,却不想再和沈思岚纠结。
“好,我权当你谢过了,以后别跟着我。”
“我……可……我还没谢过。”沈星宁突然的反转让沈思岚措手不及,慌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她眸中难掩不耐,“这些天你一直跟着我,走哪儿跟哪儿,请个私人保镖还要付钱,就当你义务为我服务,已经谢过我了。”
沈思岚向后坐的林爽投去求助的目光,两人在网吧见过面,又一起吃过夜宵,可始终萍水相逢一场,她不好插话,只拉着沈星宁聊些有的没的,暂时缓解尴尬的气氛。
几人在射击场内的包间吃饭,陈燃殷勤地问请了每个人的喜好,陈燃生性活络爱社交,倒是不像游走于各大酒席宴会的投机分子,他似乎天生就在脸上刻了义气两个字,即便和父亲的关系一般,殷实的家底给了他有骨气的底气,举手投足间不会流露出惹人厌的有目的性的特意讨好和油嘴滑舌的嘴脸。
席间沈思岚安静地坐着,非问他则不开口,沈星宁向来疲于思考琐事,也只捧着手机玩,唯独林爽被陈燃的一举一动牵动,她需要大量细微的观察和眼见来判断周遭的人和环境,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童年的阴影让她养成这种无意识的习惯,目前为止的判断,陈燃不是个简单的人,且更甚,他有可能是和她相似的人,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却流落他乡。
沈星宁在回复冼宇的讯息,她从前最烦手机响,自从认识冼宇后,这个小习惯倒是变了,总是有意无意的期待着手机屏幕亮起,莹白的屏幕上第一排显示着黑色字体—冼宇。
她睡觉时间颠倒,脾气又不好,一个人照顾小司有些吃力,偷懒把小司交给易明洋。那边冼宇正问起小司:小司呢,不方便照顾就送去明洋那里。
沈星宁回:送去了。
冼宇回了个好字,又嘱咐一些琐事:记得吃饭,睡不着就吃一颗安眠药,还有录音,实在不行就打电话给我。
特意在末尾加上一句:不麻烦。
沈星宁惜字如金:好。
眼珠子却咕噜咕噜转了一圈,冼宇总能勾起她想耍小滑头的心思,狐狸尾巴大摇大摆的晃动。
饭后小憩片刻,就有门童敲门进来,还是上次服务他们的那个门童,门童认识沈星宁宁,进门便朝她点头示意,然后再问陈燃,“陈—公子,您看今天是室内靶场还是室外靶场?”
门童极有眼力见儿,见陈燃身边的几个朋友衣着朴素,加之上次来的那位漂亮小姐也在,不自觉地换了称呼。
陈燃撇了正在玩手机的沈星宁一眼,“室外吧,跟上回一样,都要消音的。”
门童还要再说什么,陈燃怕沈星宁厌烦,赶紧挥挥手让他下去准备。
林爽拿餐巾纸轻压嘴唇,如她所料,她没来过射击场,不过从进门的规模到包间餐食的豪华程度,再到门童对陈燃恭敬的态度和那声“公子”的称呼,南方人或许对这样的称呼并不敏感,只当作是江南地区附庸风雅的一个称谓,林爽长在京都大家,明白京都人对世家高门子弟的称呼方为“公子”。
她调整自己的认知,第一,陈燃也是京都人,即便不是也至少在京都生活过一段时间。第二,陈燃与她不同,纵使流落桐乡,陈燃的日子过的不差,至少家族在钱财方面没有为难他,让他在H市也生活的水润多姿。
时隔十年之久,她早就对京都的局势不甚了解,观察这些不过是为了趋利避害,现在想想倒是有点后怕,还好陈燃个性不是睚眦必报,否则上次骗了他,她大概会被狠狠教训一番,落得一个惨下场。
沈思岚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流连于沈星宁周围,看她毛茸茸的帽子,松散蜷曲的发丝,柔和优美的侧脸轮廓,她的手和敲击荧幕的削葱的手指。他看她的眼神恍若仔细端详一件古老而贵重的珍品,是纯粹美好,白璧无瑕。
少年人干净的嗓音想响起,“师姐,我已经收到了京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徐院长帮我安排,准备在圣诞前后去京都。”
原本应该在开学典礼前就到京都的,因为学费和生活费的问题,沈思岚几乎对这件事早就不报任何希望,直到最近徐院长才满心欢喜地告诉他,师姐沈星宁为他支付了学费和一大笔可观的生活费,足够他在京都的生活。
跟京都大学沟通后,大学惜才,知道沈思岚的特殊情况,特别宽容他可以晚些到学校报道。
寒门学子要考上全国顶尖的京都大学,除非是异于常人的天赋,或者付出普通人难以付出的努力,沈思岚兼具天赋又肯付出汗水,成才是早晚的事。
“多保重。”提起京都,她总觉得心弦微颤,一块荒芜的地界泛着一阵阵的酸楚。
沈思岚打蛇随棍上,“所以接下来的时间,我都可以当师姐的私人保镖,义务劳动的那种。”
恶狠狠瞪他一眼,被摆了一道,还是借着她之前的话,如今再拒绝就不妥了,于是可有可无答应一声。
陈燃带着众人到室外靶场,门童送来四把枪。
门童再一次欲言又止,陈燃在他开口前就挥手让他下去,觉得那门童啰嗦还小家子气。
沈星宁似莫不关心地靠在小台子边,手指绕着发丝,却暗下留个心眼。冼宇告诫过她远离陈霖霆,显然这两个人之间有恩怨,而陈霖霆对她的态度似乎有意亲近,至于缘由她猜不出来,或许是因为陈燃的关系爱屋及乌,或许是其他什么。这里的门童各个八面玲珑她上回来就见识过,门童有话要交代,陈燃刻意不让那话有机会说出,应该是于他父亲有关。
沈星宁正巧站在阴影里,眉梢眼角的探究之色掩饰的很好,陈燃捧着枪,献宝似的,“嘻嘻,星姐,试试手。”
她带上护目镜和耳罩,左手执枪,速战速决,子弹破风而出,微扬起轻飘的发梢,双唇微抿,眯起一只眼睛,有人曾说过她举枪的姿势是他见过最英姿飒爽的,干净利落又张扬桀骜,就是跟他这个师傅一点儿也不像。
等她拆下弹夹,三人齐齐围上去看靶,九个十环,一枪脱靶,总分90。
“星宁,你还会射击?!”林爽惊讶,她的印象中,沈星宁虽然不是温温柔柔的女孩子,但和打架斗殴沾不上边。
沈思岚也是目光直愣地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除此之外,还带了几分骄傲,“师姐很厉害。”
“切,那是你没见识过星姐百发百中。”陈燃转头,“星姐,肯定是你手冷,不然最后一枪怎么会脱靶,你可是神枪手。”
这边陈燃要把沈星宁捧上天,室内一号靶场的交谈声里却不尽如是。
“这姑娘我见过,百发百中,原来是碰运气的啊。”
另一人放下枪,往落地窗前走,室外靶场的几个身影尽数印入眼帘,“朱棋,她是故意的,最后一枪她胳膊都松了,假装肩膀抵不住枪支的后坐力,你仔细看,她左腿还往旁边挪了半寸,分明就是故意打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