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头青,回神。”沈星宁打了个响指,黑色的外套就想魔法师的魔法袍一样,轻轻挥舞着魔法棒,身后的小翅膀扑扇扑扇。
“你,你,你的手没断?”陈燃看了眼她瘦的跟实验室里放着的那副骷髅骨架一般的手臂。
室内射击场半侧墙,半侧落地窗,能瞧见外头的绿荫场和摆的整齐的靶子,光束大把大把的散进来,落在她的睫毛上,落在她挥舞的小翅膀上。
陈燃觉得是显示屏坏了,按键把靶子移动到眼前,明晃晃的,靶纸上的红心都被射穿了,唯独那个红心。
她拿起那把枪在手中把玩,语气阴恻恻的,“学会接骨了?”
陈燃盯着靶纸看个不停,瞪大的双眼怀疑自己瞎了,艰难地吞咽口水,舌头都捋不直,“没,没学过。”
她也把脑袋凑到显示屏前面,十个十环,煞是满意地把距离调到25米,拿起小台子上的枪,拨了拨耳机,十声枪响。
有了刚才的经验,陈燃屏住呼吸,颤巍巍的手指点击显示屏上的成绩,不出所料,他往后一缩,十个十环,100分。
艳阳高照,金穗子似的光落进射击场内,晒得肩头暖洋洋的,女孩摘下帽子,甩甩一头长到肩膀的羊毛卷,拉开外套的拉链,扯了扯领口,左肩处隐约可见一道深红的疤。
甩头发的动作在陈燃眼里跟电影荧幕里的慢镜头似的,茶色的蓬松的发丝散落在肩膀,冷白的手里细细梳理着发丝,衬得一张小脸美玉般的。
陈燃眼力见儿好,眼神也好,瞄到了她肩头的疤,微微凸起,疤痕不平整,像条沾血的蜈蚣,触目惊心。
此时,一辆黑白牌照的军务用车停在射击场门口,副驾驶先开门下来一个人,一身军装,绕道后座开门,态度很是恭敬。
后座下来一个人,约莫四五十岁,军装熨得很服帖板正,标准的军队短发略微参杂了几根银丝,脚上是一双军靴,踏在石板路上掷地有声。
门童不认得这两位人物,却是认得给两人引路的人,H市军政科的熊科长,也是射击场的常客。
门童猫着腰上前引路,“熊科长。”
熊科长朝他点点头,“先去VIP休息室,对了,陈少最近有来吗?”
门童走在最前面,略微侧身回答道,“陈少正在室内射击场。”
这儿的门童都是人精,能进这里的射击场都是H市的人物,他瞧了眼身后两人的衣着便知道是军队里的人,说话也更谨慎,没有随便交代陈少带来的女伴。
果然,熊科长对着后面的人说,“陈长官,真是凑巧了,小公子也在,要不要转道去看看小公子,听说陈少的枪法可是数一数二的好。”
门童的心提到嗓子眼。
被称作长官的军官摆摆手,虽然是轻松的语气,可在军队里呆久了,总透着一副端庄肃穆,“年轻人的场子,我这个老东西去只会扫了兴致。”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也褪了些,“别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你们就夸他,他的枪法放到我的队伍是倒数的份儿。”
熊科长抹了把汗,只道可惜,然后一行人去了VIP休息室。
休息室里有快硕大电子屏幕,是整个射击场的分数,今天是工作日,射击场来的人不多,只有几块屏幕的数字在变动,其中显示室内靶场的屏幕上赫然两排大字,双百。
熊科长一早听闻京都的陈长官有个小公子在H市读书,枪法精湛,看到了这个分数,脸上不免诧异,这样的分数放在京都居然还排不上号?
室内靶场只有一块电子屏幕在变动,熊科长不放心,找来门童问,“小陈公子是在一号靶场吗?”
门童正在端茶,拿着茶碗的手一颤,差点洒出来,“是的,熊科长,今天室内靶场只有陈少一组客人。”
陈长官背手凝视着屏幕,沉默不语,随后电子屏幕上又多了一排数字,88分。
门童奉茶的时候被陈长官扣住手腕,“陈燃和谁一起来的?”
问的是谁,表示他确定陈少不是一个人来的,门童定了定心神,“还有一位小姐,头一次来。”
站在陈长官旁边,一直未出声的军装人开口,“头一次?”
这句话门童猜不透,悻悻地点点头,赶紧将茶碗放下,脚底生风溜了。
屏幕上的数字又多出一排,89分。
陈长官喝了口茶,“朱棋,你去一号靶场看看那姑娘。”
熊科长在一旁慌了神,好死不死,撞上陈少带姑娘来靶场玩,他心宽体胖,摸了摸自己肥圆的脑袋,笑的花枝招展的,“可能就是个陪练,陈少一时新鲜。”
朱棋领命就出门了,陈长官脸上又挂上笑,“初次玩就有这个成绩,小姑娘前途无量。”
熊科长立马点头哈腰的,“是啊是啊,十枪88分,算得上是高手了。”
又一次,陈燃死死地捂住显示屏,不让沈星宁看,沈星宁一派轻松,按了个按键,靶子就缓缓向小台子前移动,毛茸茸的脑袋凑向前,“89。”
陈燃爆了句粗口,愤愤地把靶纸撕掉,今天是他长达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最最倒霉的一天,上课被赶出来不说,连擅长的打靶都被个女孩子比下去了。
陈燃丢了枪,撂挑子不干了,颓丧地坐在椅子上,坠着两条腿晃荡。
沈星宁带上帽子,指了指落地窗外的靶场,“换地方。”
陈燃赶紧拿上包,灰溜溜地跟在她身后,“星姐,哦,不,大神,你是怎么百发百中的?”
沈星宁把卫衣的帽子扣在棒球帽外,拉紧抽绳,重新拉上外套的拉链,盖住下巴,慢条斯理地转身倒着走,“就这么打啊。”
带着懒懒的尾音,摊开两只小手朝天,室外有风,她缩了缩肩膀,又慢悠悠地转身往绿荫场走。
室外场的靶位是百米起步,陈燃重新燃起斗志,刚刚的室内场一定是因为距离太近了,他才输给女孩子的。
室外场才是他的主场,他又吩咐人去拿枪,“玩儿霰弹枪行吗?”
一旁窝在椅子里的沈星宁点点头,“消音的。”
手枪还好,室外的话带耳罩会影响对风速的判断,她的耳朵可受不了频繁的枪响,会耳鸣的。
陈燃比了个了解的手势。
门童很快就送来了两把一模一样的消音霰弹枪,沈星宁接过,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门童偷瞄了一眼她藏在帽檐下的脸,被那张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娃娃脸惊了一秒,放下托盘又溜了。
她熟练地将消音器装在枪头,又装好弹夹,在显示屏上选择了200米的距离,闭眼,瞄准,扣动扳机,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呆了一旁泄气的陈燃。
更让陈燃不可思议的是,霰弹枪是架在她左肩的,就是说她是用左手开的枪。
陈燃应该是得了大舌头病,“你你你你是左撇子!”
沈星宁长指摩挲着枪,一双玻璃球的眼睛望向远方,缥缈又深邃,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深渊,一身的清贵桀骜,却藏了沧桑和悲凉。
风声呼啸,加之枪响惊了耳朵,她没听清陈燃说什么,黯然地放下枪,半敛着的眸子杂糅着无力,将沉未沉。
骄阳似火,倒映在她茶色的瞳孔里,溅了满眼的火星子。
有人在喊,着火了。
很乱,很嘈杂,耳边却是极其温柔的声音,安抚似的,“跟我走!”
一只手牵着她皓白的手腕。
那人在前头跑,她迈着步子跟在后面。
那人时不时回头,是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陈燃在后面叫她,“星姐!星姐!没事儿吧。”
她把枪放在台子上,摇摇头,将脑子混乱的片段驱散,可它们却像幽魂一般,缠着她,不停的在她耳边叫唤。
她捂住耳朵蹲下,台子顶上有棚子遮阳,她抱膝缩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敛着毛瑟瑟发抖,她冷极了,仿佛跌落到冰窖里,冷的右手没有知觉。
陈燃见她脸色不大对,赶紧丢了枪,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刻意压低声音,“没事儿了。”
几分钟后,她慢慢抬起头,撑着台子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双腿也因为血液不循环麻的发木。
陈燃扶着她去隔壁的休息室,她窝在沙发上,盖着陈燃的外套,累的闭上了眼睛。
等她的呼吸声变得均匀后,陈燃慢慢退出休息室,关上休息室的门,叫了个门童去请医生。
朱棋领命后就往一号靶场去,他到那儿的时候靶场里已经没人了,枪支随意的放在小台子上,地上有几张靶纸,他捡起来,果然是百发百中的靶纸,只有红心处有破损。地上还有些碎纸屑,他用脚踢了踢,没理,拿着两张靶纸回去复命。
VIP休息室里,既双百后,室外靶场的电子屏幕上又出现了一个满分,从VIP休息室的窗户恰好能看见室外靶场的情况,陈霖霆走到窗户边,果然看到一个黄毛小子和一身黑的影子,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包的严严实实。
朱棋敲门进来,眼里藏不住的激动,“没想到小陈少身边真的有这么好的苗子。”
陈霖霆接过两张靶纸,笑的眉毛和眼睛都叠在一块儿了。
朱棋从进部队起就跟着陈霖霆,是他忠心的左膀右臂,陈燃的事儿除了陈霖霆救数他最清楚,小时候他还踩着红旗牌自行车送陈燃上下学。
陈燃枪法一直卡在90分大关的事,陈霖霆跟他抱怨了许多次,有时气极了还会冒出这个儿子一点都没遗传到他的话。
人的嘴常和心唱反调。
所以这世上才会平白无故生出许多误会。
就算是京都,陈霖霆麾下的军队,最厉害的狙击手也难得有百发百中的。
陈霖霆惜才,对这个姑娘好奇的很,等不及,又让朱棋去室外靶场寻那姑娘,顺便把黄毛小子一并带回来。
陈霖霆年少便入伍,一身板正端庄,坐立站行都是部队里的标准,身上的军装都熨得没有一丝褶皱,看到陈燃一头小混混的黄毛就来气,嫌弃他一股子痞味儿,一点都不像军人的儿子。
熊科长杵在一旁脚底都要生根了,两位长官的话听的他云里雾里,那两张靶纸难道不就是小陈少打的百发百中却还在京都的部队里排不上号的靶子吗?
朱棋在室外靶场外就遇到了陈燃,一身军绿色的军装,穿的笔挺条直的,“陈少,又见面了。”
陈燃也愣了愣,自从离了京都,就鲜少再见到父亲身边的副将了,朱棋也是他映象中最深的那位,“朱中尉,您怎么来了。”
“挺关心京中的事儿啊,连我年前升了中尉都知道。”朱棋半开玩笑的调侃他。
“您早该升了。”陈燃吐吐舌头,将老陈家的口是心非遗传的甚好。
“油嘴滑舌。”朱棋往他身后看,“听说你和一姑娘一起来的。”
陈燃想了想还睡在休息室的沈星宁,挠挠头,避开了话题,“您还没说来H市有什么事儿吗?”
朱棋摊摊手,“跟着长官一起来的,一来是看望你奶奶,二来——”
他绕了个弯子,“劝你回京都。”
陈燃冷了脸,脸上的吊儿郎当消失无踪,“他在哪儿?”
朱棋想了想,先带着陈燃去了VIP休息室。
陈燃推开门,门撞到墙,发出嘭的声响,大力地弹回去,脸比老奶奶的裹脚布还臭,“我不会回去的。”
陈霖霆脸上的笑也收起来,变得肃穆,声音低沉,压着脾气,“胡闹了这么久还不够吗?”
“闹?我可没闹,当年离开京都的时候我就说过,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要我回去,做梦!”陈燃平时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真要较真起来,比驴还倔。
熊科长和朱棋分别拉开两人,朱棋已经习惯了,两父子闹得跟仇人似的,一见面就吵,一吵就吵了十几年,吵得父亲头发都白了,儿子个头比老子高了,还是要吵。
熊科长胖乎乎的肚子顶着陈燃,“小陈少,陈长官特地从京都来,好好说话。”
陈燃一副中二少年的样子,甚至不服气,“有什么好说的,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都说是为了我好,我好个屁!”
陈霖霆也快忍到了极限,伸手指着陈燃的鼻子,“学校也快要实习了吧,这次你是回也得回,不回我就绑着你回!”
“你敢,你敢绑我,我妈在天之灵都不安生。”熊科长抱着他,他就像主人怀里的狗,底气足。
“你别拿你妈压我,要不是看在你妈的面子上,今天我就打死你了。”陈霖霆推开朱棋,“你们俩出去,把门带上。”
熊科长没敢动,朱棋是军人,知道军令如山,把陈燃拉远了点,附在他耳边交代几句,朝熊科长招招手,两个人就退出了休息室。
熊科长轻手轻脚地拉上门,“朱中尉,这,这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朱棋无奈地摆摆手,“能出什么事儿,父子兵,小打小闹的。”
话虽是这么说的,保险起见,他喊了个门童过来,让他去请个医生候着。
不出所料,休息室里穿来椅子倒下的声音,玻璃碎掉的声音,撞击声和咒骂声。
门外的两人外加医生都缩着脖子,熊科长一手扶着脸,里面的声音听的他牙疼。
十来分钟后,门开了,要不是陈燃一头标志性的黄毛,门外的人都要认不出那张被揍的鼻青脸肿的脸,一只眼睛肿的睁不开,嘴巴也歪着去,讲话都不利索。
“我,我,我要告诉奶奶,你揍,揍,揍我。”
里面的声音有点闷,气势却软了半分,“你敢告诉你奶奶,老子再揍你一顿。”
沈星宁是被口袋里的手机吵醒的,她闭着眼接起电话,睫毛抖了几下,起床气犯了。
冼宇的声音总是偏低,心情好时带着点懒倦,“在哪儿?我来接你。”
那头没说话,打了个哈欠,她坐起来,脑袋开始清醒,环顾四周,想起来这儿是射击场,她身上还盖着陈燃的外套。
她犹豫了一下,射击场离龙兴一号的距离不远,“龙兴。”
冼宇的声音变得阴沉沉的,“在睡觉?”
她很自然的点点头,后来意识到他看不见,又对着手机应了一声。
阴恻恻的,“一个人?”
她下意识地寻找陈燃,不过休息室很小,一眼望去看不到陈燃,倒是很诚实,“嗯。”
那头的声音恢复懒倦,“我来接你。”
她说好,挂断电话后,背上自己的包就往外走,射击场的位置偏,她等了很久才能到一辆公交车。
坐在公交车上,她才想起拿出手机给陈燃发了一条讯息,告诉他自己先走了。
医务室里,朱棋陪同着,一手撑着撑着嘴角,他怕自己笑出声,表面风轻云淡地看着医生给陈燃消毒伤口,上药缠绷带,包得整张脸就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
陈燃气的要命,兜里的手机响了一下,他忍着包扎的疼,掏出手机一看,一拍大腿,医生缠绷带的手一顿,疼的他呲牙咧嘴的,“糟糕,把星姐给忘了。”
朱棋也反应过来,“跟你一起来的那姑娘?”
陈燃撇了眼他,“你们别打她主意,她就一普通女孩。”还记得席池话里话外都是沈星宁被人惦记上的意思,他也得替沈星宁挡挡桃花。
朱棋啧吧两声,“普通女孩儿?一普通女孩儿能百发百中?”
医生在他下巴处打了个蝴蝶结,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除了一头黄毛有点扎眼,包扎技术可真是一等一的好。
出了医务室,陈燃就往室外靶场的休息室里去,她打完靶后的反应极不寻常,越想走的越快。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枪法这么好,不过她就是一普通学生,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读大学也是勤工俭学在疗养院打工。再说,万一她就是天生的枪法准呢,这都不许了?还有没有王法。”
陈燃是个嘴碎的,讲故事的高手,只是讲故事的时候常常把自己卖了而不自知。
朱棋跟在他后面,望地望天,好气又好笑,这傻小子自己交代的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省了他调监控,查资料的麻烦。
“孤儿院长大的,那应该没人教她的喽,那就是遗传,她亲生父母可能就是军人,百发百中的那种。”
陈燃打开休息室的门,沙发上的人果然不见了,只有一件外套,孤零零地放在茶几上。
陈燃回头,愣愣地,“那,那能找到她父母吗?”
没见着人,朱棋不紧不慢地往VIP休息室走,“你不是不许我们打她主意嘛,那这事儿我们也不便参与,毕竟是人家姑娘的家事。”
陈燃打开手机,点进桐乡大学的论坛里,论坛有个置顶的帖子就是扒高冷学姐沈星宁的,里面的话说的难听,一口一个孤女叫着,他看着不爽。
他把手机举到朱棋面前,“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在学校开了个帖子扒我星姐的身世。虽然她总是一脸漠不关心的样子,可她肯定是想认她父母的。”
“哦?”朱棋拿着手机往下滑,标题就是高冷怪癖挂科学姐沈星宁,往下的跟帖话也难听,他不禁感慨,“你就不想认你爸。”
陈燃把手机抽回去,摆出一副高冷的样子,冷漠地回了个字,“哦!”
朱棋还保持着滑手机的动作,捋了捋头发,这小子包的跟木乃伊似的,被揍了还抖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