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行程里有看望甘奶奶这一项,同前几年一样,沈星宁会带春卷给甘奶奶,一年中她最忙碌的一天也只有去市场买春卷皮,和沈皎一起包春卷,再带着刚炸好的春卷来疗养院。
病房内打扫得极为整洁,桌上有一顶崭新的红帽子,是照顾甘奶奶的小护士的一点心意,人朝暮相处久了总会生出感情,小护士知道甘奶奶孤身一人连年节都不会有亲人来探望,去商店采办年货时给甘奶奶带了顶帽子做礼物,老人家喜欢这样鲜艳亮丽的颜色,连着道了好几遍谢。
收音机里终于不是一成不变的黄梅调,在唱刁寒的《花好月圆》——时光它永远不停息,把我们年华都带去,天上的风云它多变幻唯有情谊地久天长……
遽然有莫名的物体在她身上割开一个不大但极深的豁口,记忆咕噜咕噜往外冒,是那段失而复得的零碎片段,时光没给它们判刑,将它们禁锢起来,那些笑的,怒放的,奔跑的,纯净的,青涩的记忆。
思绪飘得远了,沈星宁像收风筝线一般拉扯回来,她冲着甘奶奶甜甜地笑,把春卷盒子打开,放置于护栏两边架起的床边桌上。
某种特定时节的食物容易勾起味觉埋下的记忆,例如春节无论是年夜饭还是走亲访友的做客餐,H市的饭桌上都会有一道炸春卷,分咸的和甜的,大人吃咸的,小孩子偏爱甜的。
老太太病糊涂了,总觉得自己是个老小孩,也在盒子里挑甜口的,刚咬一口,眼睛就湿答答的,“她们说明天就是除夕了。”
沈星宁手忙脚乱地找纸,小护士太尽责把病房里外都规整一番,害得她找了好久才在柜子里找到一盒抽纸,“是除夕,过年了。”
老太太抽抽嗒嗒地,“所有人都……开心……可我……女儿,回不来了……她回不来了。”
沈星宁想起自己见过许多眼泪,有小孩子拧着喉咙哇哇大哭,有曹清语那样梨花带雨,抽尽身体里最后一口气的撕心裂肺般的哭泣,有司烊痛至心肺,漂亮的瞳仁淋淋漓漓掉金豆子。
她记得许许多多的泪和哭泣,独独忘了自己的,她已经很久很久不会哭了。
眼泪其实是一种微弱的反抗,对这个世界无望了,才不会流泪。
甘雪君哭起来是一种寂寞的,遗憾的,想念的泪,为数不多清醒的时间里她会想起和女儿在车站分别,18岁的少女带着对梦想的向往憧憬在过了栅栏后挥手笑着与母亲道别,说那些即将见面的话安慰母亲。
可她在家里最终等来的是女儿的一抔骨灰,仅仅一年,她会哭会笑的女儿就被封在一个白色的骨瓷瓶里,以最惨痛的方式再次回到她身边。
甘雪君是从见到女儿骨灰的那年开始生病,足足病了二十多年。
老太太抿着春卷吃,脆脆的酥皮掉在床上,一片狼籍,生活亦一片狼籍。
从女儿过世时起,她的生活也死掉了。
沈星宁覆手握住甘雪君的手,常年挂点滴的手背有许多针孔,幸而在冼宇的药方下,她注射药物的时间一直在缩短,过年了,手臂上终于可以拆掉针管,贴了一块白色的纱布。
甘雪君长期卧病在床,人都躺瘦得只剩皮包骨,老年人皮肤本来就松,沈星宁时而搓揉着那只手,皮下浮出鲜明的青筋,还是温热脉脉的触感。
起风了,风把哭声送来,又把哭声送走。
沈星宁离开后不久,冼宇就接到了慕白的电话。
那通电话让他冰雕似的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一点矛盾。
“找到司烊了。”
冼宇走到角落放小冰箱的位置,弯腰取出一瓶苏打水,可能是新来打扫的清洁人员不熟悉冰箱的设置,冷藏室的温度偏低,玻璃瓶子外结了一层冰。
几乎是一口冰咽进嗓子眼儿,着实让人清醒,冼宇拎着苏打水的瓶子,继续听慕白的汇报。
“司烊之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顺着电话查到他就住在肇嘉浜路的巷子里,离沈小姐弟弟的网吧不远,就隔了一个岔路口。”
慕白艰难地吞咽口水,“我调过沈小姐的行动轨迹,司烊的行动轨迹和沈小姐基本相同……今天上午司烊也去了市场……”
这也是说司烊跟踪她很长一段时间了。
冼宇仰头咽了口冰渣,“嗯,先不要告诉阿宁——”
冰硌得胃一抽一抽的疼,至少,不要是今天,也不要是明天,他心里升起恶劣的想法,他想这个年,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有所期盼的年,是和他的阿宁一起过,只有他们两个人。
哪怕日后她会说出他并不想听到的结果,但这个南方的年,会永远留在记忆里,封存起来。
慕白听出他语气不对劲,小声答应后就挂断电话。
一台电脑监视着司烊的行踪,虽然他自称是沈小姐的徒弟,不过学艺不精,在慕白眼里是有些皮毛功夫,真刀真枪干起来连盾都来不及提起来就被慕白远程监控了手机。
反正闲来无事,慕白用另一台电脑登陆一个ID,打算去会会那个让他憋屈到抓狂的“鸡头”,还有“鸡头”背后的那个系统,他越来越好奇了。
悄摸上线两分钟,发现鸡头没上线,不能错过这个好时机,装模作样的在系统外绕了一圈,左挑挑右瞅瞅地找漏洞。
就在他像心称意地摸着系统边边,进度条匀速加载时,整个屏幕霍然一黑,然后一只黄色狗头出现在屏幕中央,摇晃着尾巴和屁股,旁边一行配字——来呀,陪爷耍!
去你大爷的!
慕白气得抓起鼠标就掼向屏幕,叉着腰在屋子里转圈圈,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串字符,那个ID好像在哪儿见过,哪里呢?
没来得及想明白,景瑟那边就来了指令,让他去查詹家的一个管家——詹慕赭。
慕白皮笑肉不笑地夸赞了景少的敬业精神,在除夕夜的前一天都要榨干员工的最后一滴血。
景瑟十分大度的回应,你要是不想干辞职的话,可要想想从古至今知道太多秘密的非自己人总是活不太长久。
慕白毫无保留地展现性格中懦弱的一面,景少这是哪里话,查个人这种芝麻小事,两个小时,资料发到您邮箱。
挂断电话后心有余悸地操作电脑,顺带抽空问候了一下景家的先人。
十根手指根根似棒槌,把键盘敲出了凤阳花鼓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