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射击场静谧中透露出丝毫藏于海底的暗涌,若是不留心沙滩悄悄涨起的水位线和远处微波粼粼如绸缎般的波浪。暖阳,金光,浅浪,如此和谐安适的时光,漫步白色沙滩,脚趾蜷起一粒粒细软的沙子,像踩在棉花里,虚幻的美好,携着淡淡的不真实。
海天交界处有浪缓缓朝沙滩袭来,越近变的越凶猛,最终狠狠地拍打在沙子上,将白色的沙卷起,染成棕褐色,吞吐着缩回海里。
浪比兽的吞噬来的更悄无声息,假借天体引力来包装无辜的自己,实则暗潮汹涌,所掠之处,无一不是回旋而成涡。
叶上尉是前几天来的桐乡,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帮陈霖霆劝说陈小公子回京参军。叶煜杰这几天刚得空,原本对来桐乡之事兴致缺缺,不过是卖陈家一个面子,毕竟他还要在陈家手下办事,不过朱棋和他说起过桐乡有个枪法神准的好苗子,也请情报科的同事查过背景,是个干干净净,一清二白的好姑娘,听陈首长的意思,有意招拢。
“19军区可不乏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还是个女孩,体格如不男子,费心弄到京都去未免得不偿失,不过,如果是小陈少的女朋友就不一样了。”叶煜杰摸着下巴,玩味地盯着身旁的人。
朱棋勾勾嘴角,笑得贼兮兮,竖起大拇指,“叶上尉一叶知秋,那女孩叫沈星宁,小陈少单相思人家,陈首长自然是顺着儿子的,不过我遇到过那姑娘和冼少在一起,挺亲密的。”
叶煜杰站在窗边,将室外射击场的一幕尽览眼底,想起几天前和朱棋探讨过这个女孩,心下波动,能勾搭上冼家的少爷,不简单。
朱棋不解,起身走向前,企图看的更清楚些,沈星宁无论是射击跨步还是端枪的姿势,都说不上标准,闭眼看瞄准器时甚至微微歪头,被内行人看到是要笑掉大牙的,“故意打偏?没道理啊,能在小陈少面前用枪法博得好感,于她不是更有利吗?”
叶煜杰轻轻一抛手里的空弹壳,在弹壳落下时敏捷地用食指夹住,“说明她并不想引人注目。”
懂得藏拙的人才是有大智慧的人,这话是小时候他母亲教导他的,作为叶家旁系的小辈,外祖家又因为人丁单薄而没落,没有家族势力撑腰要在偌大的京都城中占有一席之地,需要的不仅是实力,还有智慧和隐忍,他一向擅于此。
“您这么说我倒是好奇了,这姑娘进退有度,善拿人心啊。”
叶煜杰在想别的事,目光总是落到沈星宁旁边那个女孩身上,不像沈星宁身上带着冷漠而锋利的尖芒,她是腼腆含蓄甚至带着怯懦的,可有可无的站在一旁,竭力将自己隐藏成一个透明人。
顺势夸赞一句,“的确非池中之物。”
沈星宁重新换好弹夹,递给旁边的沈思岚,歪着脖子示意他,沈思岚明显一怔,有点摸不透她的心思,一方面对谁都是清清冷冷,却又有一回两回的热络。
台子上不止一套护具,他学沈星宁的样子带好,接过枪的手略微颤抖,毕竟他是从来没有见过真枪实弹的,刚才看沈星宁射击时已经心弦微荡,转头看林爽仍是一副羞羞涩涩的模样,脸上没有不得体的震惊,他一个男孩子更不该怕。
沈星宁帮他调整姿势,指了指冰凉泛着光泽的金属零件,并告诉他作用和顺序,这些步骤足够沈思岚调整心态,以他的能力,接受这些知识点很容易,但理论知识和实践往往大相径庭,这是他在傅教授的实验室里得出的结论。
十发子弹,每一枪间隔他都会不断轻微挪动枪口的位置,以及给自己缓冲和平复的时间,弹夹空了,他放下枪,额头上是一层薄汗。
沈思岚的最终成绩是77分,他射击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能有这个成绩实属难得,陈燃嘻嘻哈哈地拍拍他的肩膀,“呦,小师弟,不错呀,头一回玩就能7字开头,有天赋。”
陈燃嘴上说着恭维的话,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他四五岁大的时候陈霖霆就带着他摸枪,他是玩着空弹壳长大的,自己练射击小说也有十多个年头了,在桐乡他有意回避一些京都的事,但对于射击一直是坚持到底,就是怎么都卡在90大关。
陈霖霆和小时候教他的警卫都是正统军人出身,站姿、卧姿、端枪的手势都是被细细纠正过没有一丝错处的,反而到了沈星宁这边,随性自然的岔开腿一站,歪头瞄准靶子都能轻轻松松百发百中。
上一回陈燃还处于对她的惊讶之中,没能仔细研究,这一次特地兜着弯子把人请到射击场,沈星宁的野路子真让他大开眼界。
他凑上去,悄咪咪地问,“星姐,你那小师弟是不是学过射击?”
射击这东西学没学过一眼就能看出来,陈燃只不过是不服气而已。
沈星宁摇摇头,转头去问林爽,“要试试吗?”
林爽怔忡之余,心思已经被不远处一扇落地窗后面的人影吸引住,谈不上眼熟,凭借女生的第六感,她觉得她和这个人之间有渊源,特别是那人的眼神似有若无地飘到她身上,她更确定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们肯定认识。
见林爽不答,陈燃十分殷勤,往她那边凑,“小爽子,给你挑的是女士手枪,手劲小,靶子也可以选近的,试试呗,我教你。”
说到这个份上不容她拒绝,左右不过是凑个热闹,她还在思考父亲还在世时交好的朋友和亲戚,时间久远,一时间想不起这么多,就被陈燃拉到最左边的小台子前。
比起沈星宁随性简洁的口头指导,能动嘴皮子就绝不挪过去而是抄手站在一旁的态度。陈燃教林爽可谓是有板有眼,恨不得使出毕生所学,先讲理论,比划着枪支结构和原理,也不怕烦,教了一遍总要林爽跟着重新做一次,例如换弹夹,推动弹夹上的一个暗扣,顺势取出,重新换上一个新弹夹就教了五六次,美名其曰是战场上速度就是生命。
结果沈思岚轻描淡写一句,“战场上也不用女士手枪。”
陈燃吃瘪,大家都笑起来,连直接坐到小台子上打盹的沈星宁都低头弯了弯嘴角,严肃的气氛变的欢快。
陈燃不依不挠,“一个军人,就要事事做到最好,战场上可是稍有一瞬不注意就会被敌人占领先机。”
陈燃说的义正严辞,铿锵有力,比学校国旗下演讲时通过大喇叭广播到学校各个角落的嗓门还大。
结果沈思岚又是轻飘飘一句,“林师姐不是军人,你也不是。”
“哎哎哎,小师弟,你这就不厚道了,我虽然现在不是军人,保不齐我以后就当兵入伍。”
“我师姐今年21岁,你和她同年也是21岁,要当兵入伍最好是18岁,体能发育完善,身体素质又好,你已经耽误三年了,就算今年能入伍,训练成为军人还要时间,谁知道你上战场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是个垂暮老人。”
姓沈的都是狐狸,一只比一只爪子锋利,挠起人来狡黠的很。
陈燃彻底焉儿了,教林爽的心思都没有了,垂头丧气的想去找沈星宁评评理,林爽躲过一劫,揉了揉酸乏的手腕,冲沈思岚眨眨眼,沈思岚也回以一笑。
“星姐,你师弟欺负我。”说着还扁扁嘴,做出小孩子告状的表情。
沈星宁闭着眼睛,毛绒帽子压的很低,盖住光洁的额头,闻言丝毫没有起伏,“谁让他姓沈呢。”
她向来是帮亲不帮理。
从军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远不止于射击,而陈燃连自诩坚持许久的射击都拿不出手,到部队后是要从头学起的,沈思岚不过一句有意无意的调侃,说的话却句句有理,他已经21岁过了小孩子任性闹脾气的年纪,而且为了当年的事,他已经闹了十几年,闹的家无宁日。
他跳上小台子,并坐在沈星宁身旁,两条腿晃晃荡荡,“星姐,毕业后你想去哪儿啊?”
沈星宁正犯困,懒倦的回答,“桐乡。”
“你不想去外面看看吗?”
关在笼子里的鸟才会拼命想要往外飞,想看看天高海阔万里长河,四处漂泊无依的人只想回家,她知道自己的一生不会太长,已经漂泊的够久了,余下的时间里,或许该搬张椅子放在沈皎的网吧门口,和村口的老大爷大娘一样,一坐就是一天。
她不答,反问,“看什么?”
陈燃被她的莫名其妙逗笑,“当然是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啊,瑰丽壮阔的山脉,奔腾汹涌的长江,还有京都,京都的宽窄巷子,平房院落,高台楼阁,还有城墙,站在城墙跟下遥遥一望,延绵千里的城墙,可气派了。”
“京都……京都……”她重复念着这个地名,五年前她生了场大病,丢了两年的记忆,可最奇怪的是,记忆中若有刻意想要遗忘掉的痛苦,单单忘却事件本身和参与事件的人这很容易理解,但怎么会连对一座城市的记忆都一起忘记呢?她在京都呆了足足两年光景,居然连一条街名,一个餐馆的名字都不记得,有时她也会错乱,自己是否真的去过京都。
陈燃看着她空芒的眼睛,有些无措,“我虽然是桐乡人,但我在京都出生的,我爸你见过,是军队里的军官,我妈很早就跟了我爸,后来我爸去京都当兵,我妈也跟着去,所以我是在京都出生的,后来我妈病世,我和我爸闹脾气,就跑回桐乡呆着,还发誓这辈子都不回京都。”
沈星宁静静听着,和陈燃讲的其他故事不一样,这个故事从开头就有点悲伤哀婉的调子。
“星姐,我枪法怎么也上不了90分,你教教我呗。”陈燃谄媚地笑着。
这些断断续续的故事拼接在一起,再加上陈燃脸上的小伤口和淤青,她七七八八能猜个大概,陈霖霆和陈夫人相识于幼年,后来陈霖霆去京都当兵并闯出了点名堂,所以小夫妻两定居京都,恩爱生子,陈霖霆身居高位自然军务缠身,大约是在妻子生病期间也没能陪伴左右,更甚可能连妻子过世都没能现身,因此伤了陈燃这个做儿子的心,赌气回桐乡,一呆就是十几年,陈霖霆此次来桐乡就是要带儿子去京都参军的。
“你不够专注。”沈星宁撑着台子边缘,拢了拢领口的衣衫。
“什么?”
“姿势,手势,站姿,太关注形式化的东西而丢了射击的本质,是靶子,红心。”沈星宁缓缓道来,不是循循善诱的口吻,跟刚才陈燃讲故事的语气差不多,“还有专注力,你为人做事都过于散漫,三分钟热度,游戏人间的态度,尽管在射击这个项目上一直坚持,可专注力会渗透到方方面面,你习惯了散漫无状随心所欲,蛰伏在潜意识里的行为就是这样,即便努力练习效果依然不佳。”
陈燃不知不觉地从台子上滑下来,自觉惭愧,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看沈星宁的眼神都变的神往,像是在观摩一件艺术品,事实上她这么坐着就是一件艺术品,脸被冷风吹的雪白,半靠着挡板,白玉无瑕的娃娃脸比陶瓷娃娃本尊还要精致,除了翕动的双唇,仿佛就是橱柜里歪倒的陈设,忍不住将她扶正。
大彻大悟后,陈燃万般感激沈星宁,她性格冷漠,沉敛又孤清,待人接物都带着强烈的距离感,鲜少有人愿意去探究她孤傲冷然的眸子背后容易让人沉沦的温柔。
陈燃站在她面前,矮了半个头,微微仰首望着她,笑得灿若朝阳,“星姐,我知道了。”
台子斜对侧是一排长椅,沈思岚攸然地坐在软包的椅子上,左边有一个空位,右侧腿边堆着几个人的背包,长椅靠着休息室的外墙,没有檐篷遮挡,阳光落在沈思岚身上,毛茸茸的光晕笼罩着他,光晕耀眼,从沈星宁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脸。
旁边的位置是林爽坐着的,两人都是生物学霸,凑到一起正好讨论了一些关于生物医学的课题,双方都很佩服彼此的学识修养,有了生物这个共同的话题,两个腼腆话少的人倒是没有冷场。
林爽去洗手间后,沈思岚就这么坐着,目光流连于台子上并坐的两人,这么远的距离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沈星宁从头到尾没有流露出厌烦的表情,看来他们的聊天很愉快,沈思岚就没有过去打扰。
室外靶场的休息室不单独带洗手间,林爽问了路上碰到的一个门童,门童认出她是陈少带来的人,热心地将她带到门口。
射击场很大,沿着走廊七拐八拐,一路上没人,林爽问门童,“今天室内靶场是有什么客人吗?”
门童一边提醒她小心台阶,一边从善如流地答,“是陈首长的两位部下,一位是朱少尉,一位姓叶。”
如果她不是陈燃带来的人,门童是不会告知她这些的,毕竟是客人的隐私,不过陈燃和陈首长的关系自从上次在射击场闹过,大家私底下都传遍了,门童早就想找个机会告诉陈少,如今辗转告诉他身边的人也不算门童失职。
恰好走到洗手间门口,林爽没再问下去,心中已经了然。
男女洗手间出来洗手的水池和烘干机是共用的,林爽出来,打开最右边的水龙头,随后,最左边的水龙头被打开,一时间只有流动的汩汩水声。
“无欢?”
清冽的声音伴着水声,尾音微微上扬,似乎带着询问的意味,林爽洗手的动作一顿,转而关上水龙头,顷刻间四周安静异常,在微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中,林爽极力镇定,抬头看着镜子里已经转向她的人影。
叶煜杰入伍多年,身姿昂首挺拔,脸晒的略微黑,却怎么也盖不住五官的俊朗和一身世家子弟的矜贵。
林爽端详片刻镜子中的倒影,这张脸细看原来是这般熟悉的感觉,她转身抽纸擦手,装作无辜茫然,“你认错人了。”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径直离开,脚步在匆忙间不仅加快,在离开他视线的拐角处几乎是一闪而过。
背过身的脸色已经不是完美无瑕的伪装,带着慌乱和错愕的神情,即便她已经早一步猜到了他的身份,就像血脉相连,这个名字,这个人,她永远无法摆脱,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无济于事。
见状叶煜杰也不恼,半敛眼睫,意味不明地盯着消失在视线范围内的背影,始终是小女孩的把戏,轻快的脚步就能漏出破绽,军中常年的操练和汗水将他原本柔和的五官添上一层硬朗,他玩味的勾唇一笑,少见的轻浮之色。
林爽原路回到室外靶场,不知道怎么了,心里觉得莫名的惴惴不安,大约是“无欢”这个本名刺激到她了,她原本就有些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无欢两个字很悲情苦楚,十多年前的名字突然被人叫起,而那个人近在咫尺。
想着想着又升起一阵愤恨,垂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稍长的指甲刺入皮肉,她们孤儿寡母已经被逼的离开京都,躲在桐乡苦苦度日,他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们。
退无可退。
遮掩情绪和伪装不是林爽的专长,她练习了这么多年也只学会了尽力将自己摘到一边,在暗中露出胆怯的眼神张望。
她回来时脸上的表情怪异,陈燃还沉浸在之前的对话里,沈星宁即便注意到也不会当面点穿,沈思岚觉得跟林爽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能问这些比较私密的事情,是以大家很默契的都没有开口。
沈星宁和沈思岚跟他们是在射击场门口告别的,她要去疗养院,沈思岚默不作声往她身边挪了一小步,当真把保镖的职责拦在身上。
两人到疗养院,沈星宁想了想,先去顶楼的办公室跟易明洋打声招呼。
进门后就看到易明洋一副无所事事躺在沙发上打游戏的样子,手机没有静音,游戏音乐顺着门缝流出,小司则在茶几上冒出半个头,哀怨的眼神看着活生生把它从睡梦中惊醒的人。
易明洋躺的方向头冲着门口,于是他把头扭过来,看到一身黑和白帽子之后就把头又扭回去,“小宁宁来啦—”
然后他猛的坐起,看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还出现在他手机屏幕里,就是那个上次给小宁宁递情书的小屁孩!
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八卦,易明洋眼睛一下子亮了,“嘿嘿,小家伙,怎么称呼啊?”
沈思岚略微拘谨,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瞟了一眼旁边抱起小司玩根本不打算帮他解释的沈星宁,“我叫沈思岚。”
易明洋把腿放到地上,“咦,你姓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