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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巴山云雾 德明璧山 6023 2024-11-14 03:32

  向陈早早来到“临江茶馆”开门营业了,因为春天到了,龙江镇上的人们走出家门吹吹山风,看看山景,玉山上的树梢已经染上一层翠绿,在晨雾缭绕中时隐时现。他们一个冬天围着火盆烤火,把人们的脸颊都烤成了炭火色,走出来的人们依然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两手抄在衣袖里弓着背缩着脖子,害怕冷着自己。见到街坊邻居都会互相打个招呼“吃了没有?”这是大巴山人问好的方式,不管在哪里都会用这句话问候。那些老年人更是庆幸自己又熬过了一个严冬,他们在问好的时候还会加上一句“你还活着?”然后会心地一笑。

  向陈和李慧贤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向宏伟,大家都叫他伟伟,伟伟长得虎头虎脑,老爷老太太都很喜欢这个宝贝孙子,向陈也经常把伟伟带到茶馆里去,喝茶的客人也喜欢逗这孩子玩,于是伟伟就成了茶馆里的一个乐子。向陈来得早,小伙计们也起得早,打扫卫生是每天必做的第一件事,头一天茶客们在桌上洒下的茶水,在地上扔下的垃圾都得清扫,还有弄得乱七八糟的桌椅也得摆放端正。向陈和伙计们一起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把桌子摆放得整整齐齐,那地面打扫得真是一尘不染。向陈还特地把临河的几扇窗户全打开,带着花香的空气一下子就飘进了茶馆。站在窗前抬头可以看到玉山翠绿的新衣裳,低头可以看见龙江碧波荡漾的河水缓缓流动,河边上有人在洗衣服,有人在淘洗蔬菜,还有人用木桶在河里打水挑回家做饭。窗户边的几张桌子,每天都没有空着,茶客们都是早早地来到茶馆抢占这个地方。打扫完卫生后,小伙计们也挑着水桶到河里去打水,龙江的河水纯净甘甜,用这水泡茶,清香味纯。

  第一个来到茶馆的是张家大少爷,他提着鸟笼刚遛鸟回来,目的是要抢占临窗的茶桌。他把鸟笼挂在窗棂格上,鸟儿喳喳的叫声把伟伟高兴坏了,鸟儿叫一声,伟伟也学着叫一声,茶馆里回响着人鸟的和鸣声。张家大少爷抱起伟伟,让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由着他去逗鸟儿玩,高兴地对向陈说:“这娃儿,好乖!长大后一定有出息。”向陈问张大少爷吃早饭没有,他说还没有呢。于是向陈把从家里带来的红油包子装在盘子里,端到茶桌上,再泡上二杯茶,和张家大少爷一起吃早饭。这红油肉包是老太太最得意的厨艺,白白的包子褶皱处一道道红油浸出,看着让人食欲大振。张大少爷直夸这包子好吃,还说你们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会过日子,吃的穿的都那么讲究。向陈听着这话很是受用。正说话间,刘二少爷也进到了茶馆,看到二人吃着红油包子,还怪向陈怎么没有给自己也准备几个,这是客套话,他说自己已经吃过早饭了。刘家也是龙江镇有头有脸的人家,刘二少爷和向陈是毛根朋友,从小一起长大,在这条街上玩耍,一到夏天,他们带着街上的一群孩子光着屁股在河里游泳,他俩是无话不说的。

  刘二少爷自己端了一把竹椅坐下,神秘兮兮地告诉向陈,昨晚他们家的亲戚从两河口来,说他们那里来了不少军队,自称是红军,红军对老百姓可好了,没有拿老百姓的任何东西,需要的东西还要给钱买。但是对有钱人家就不同了,叫他们把自己家里吃的穿的都拿出来给老百姓,这些人不敢不拿出来,红军说还要把他们的田地分给没有土地的穷人。向陈听到这话脸色大变,刚才还在说自己是有钱人家,心里正美滋滋的,现在却有不祥之兆。他问刘二少爷,这些军队会不会到龙江镇来?刘二少爷说,这么近,要来的可能性大着呢。

  这一天,向陈虽然照常在茶馆招呼客人,但是心里总搁着什么,中午也没有回家吃饭,直到晚上送走了最后一批茶客,他才关上茶馆大门,吩咐伙计们早点歇息,自己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茶馆距家不到三百米,向陈似乎走了很久,四合院的门半开着,那是给向陈留着的,他推开门,反身把门牢牢插上,似乎害怕有人会打开自家院门,他在门口停留了一下,再一次查看门栓是否插牢实,走到院子中间,望望西厢房,看到父母房间还亮着灯,他想先到父母那里去,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他敲敲门,父亲知道是向陈,说:“进来,门没插。”向陈推开门看到父亲还坐在木椅上看书,母亲已经躺在床上,还没有睡着。父母感觉到向陈这么晚来一定有什么事情,看到向陈的表情,他们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父亲先开口:“有什么事?说吧。”向陈把刘二少爷说的事情告诉父母,说红军是专门杀富济贫的,我们家算富裕吗?

  怎样的家庭算是富裕只有让红军来确定,父亲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觉得向陈提这问题像个小孩子,不过老太爷安慰儿子说:“我们家不算富裕,也就够吃饱,有几亩田地,这是我们勤俭节约,辛苦劳动的家业。”向陈急切地说:“可是镇上的人都认为我们家是富人,是有钱人。”老太爷说:“那又怎么样?”“如果红军到了龙江镇,他们照样要没收我们家的财产,还要把田地分给没有土地的人去耕种。”老太太从床上坐起来,安慰他们说:“放心吧,红军不会动我们的东西的。”向陈知道父亲母亲还不明白红军是怎样的军队,连自己也没有搞清楚,就是听别人说的。但要拿出自己家里的东西给别人,心里还是舍不得。现在还不知道情况,向陈只好叫父母早点睡觉,叮嘱父母关好门窗,然后退出父母房间回到自己屋里,妻子李慧贤也还没有睡,正等着他呢,他看看熟睡的儿子,亲了亲他,自己才睡下。

  第二天,向陈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晚上睡得并不踏实,似睡非睡的,一晚都在做梦,梦境中出现的军队让他很害怕。他向厨房走去,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大哥大嫂正忙着把蒸好的红油包子端上桌,老太爷和老太太已经坐在餐桌前,神情很沉重,大哥大嫂还不知道有军队来大巴山的事,孩子们一到桌前就开始抢着吃包子,向陈看着孩子们高兴的样子,摇了摇头说:“多吃些,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吃上红油包子。”大哥向秦疑惑地问:“怎么不能吃上红油包子?我们可以天天做啊!”向陈才把昨天在茶馆听到的消息告诉大哥大嫂和妻子李慧贤,他们三人都很吃惊,向秦本来就老实善良,总是以善良之心对待任何事情,他说:“军队来了不会危害老百姓吧,如果叫拿什么出来我们就给吧,反正我们也莫办法对抗军队。”老爷也说:“叫给就给吧,钱财身外之物。”向陈很不情愿地说:“凭什么给?我们家的财产是自己辛苦劳动挣来的,怎么说给就给那些军队呢?”一家人都不说话,各自吃自己的饭,不像以前吃得那么兴高采烈,也没有人点评这红油包子的味道。

  向陈第一个离开餐桌,惦记着茶馆的生意,他打开四合院的大门,春日的阳光已洒满大地,照着街上青石板的路面,街上的人也比以前多了些,见到向陈还是像以前那样给他打招呼“吃了没有?”凡是和他说话的人向陈只是淡淡地“嗯”一下,总觉得这些人的目光里、语言里都有一种看笑话的意味,言外之意是说:“看你们这些有钱人还能嚣张几天。”向陈匆匆来到临江茶楼,抬头看了一看这块闪着金光的招牌,这是父亲挂上去的,不知还能挂多久。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亲手经营的成果。

  伙计早已把茶馆门打开,卫生也做好了,铜锅里水快开了,正呜呜地响着,准备那最后的冲刺,不一会儿,一股蒸汽冒出,水开了,呜呜声也随之消失,只有铜锅里翻腾的咕噜声。向陈听到这声音像是听着一支交响曲,感觉特别美好,心里的不快暂时消失了。在这里他结识了许多好朋友,这里是他的摇钱树,每天只有来到这里,他才算真正在过日子。这个茶馆是他的命,一想到要来军队,心里一阵难过。他独自坐到靠窗的竹椅上,一句话也不说,不断地设想着军队到来的情景,不时抬头看看玉山的翠绿,埋头看看碧波荡漾的龙江,这么好的景物实在让他喜欢。一阵微风从窗外吹来,还带着野花的清香,他也感觉到了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呆坐了一会儿,只听到“老板今天来的早呢。”向陈回过头来,看到刘二少爷进到茶馆,马上迎了上去,满脸带着忧伤,刘二少爷也看出了向陈脸上写着的意思,两人一起坐到窗边的竹椅上,互相不说话,沉默了好一阵,还是向陈先开口:“昨晚睡得好不好?”刘二少爷说:“一夜未眠。”刘家在龙江镇也算是富人家,他也担心自己家的财产会分给别人。他急切地讨教:“这咋办呢?”向陈说:“不知道,我还想问你咋办呢。”刘二少爷倒是个爽快人,他说:“如果军队来了,我们哪有本事抗拒军队,叫我们把东西拿出来就拿出来吧,保命要紧。”向陈瞪大眼睛看着他:“你们咋都这么说?我可不愿意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钱财拱手送给别人。”

  茶馆里的客人越来越多了,今天比其他任何时候来的人都多。因为大家听说两河口来了军队,有的是想来打听消息的;有的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给大家听的,以此来提升自己的知名度。小镇上的人就是这样,唯恐天下无事,只要有一点小事就像一阵风,很快就刮到各个角落,而临江茶楼就是这旋风的中心点。

  住在龙江镇西边的王庆,活了二十多年,从来不进茶馆的,他家里穷,花不起这茶钱,可是今天,他却大大方方要了一杯茶,找了个显眼的位置坐下,见没有人搭理他,自己先端起盖碗,打开茶盖把茶叶吹开,呷了一口茶,觉得有些烫口,茶叶也还没有泡开,他把茶杯放在桌上,再次环顾了四周,见还是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只好招呼老板向陈,向陈赶忙跑过来满脸堆着笑容,热情地说:“稀客,稀客,欢迎,欢迎!今天有空来喝茶?”王庆大笑了二声,以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听到这笑声,向陈腿都有些发颤。向陈亲自给王庆续了茶水,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看来王庆今天的确是带来了重磅消息。王庆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向陈看他喝茶笨手笨脚的样子,有些想发笑,但还是忍住了。王庆开始说话了:“你听说两河口来军队的事吗?”向陈说:“听说了。”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早就听说了。王庆拍拍自己的胸口大声说:“昨天晚上,我就是从两河口回来的。”

  茶馆里所有人听到这话,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这正是大家今天希望得到的东西。有人急不可待地催促王庆说说自己看到的事情。这时王庆偏偏摆起架子,端起茶杯慢慢喝茶,向陈殷勤地又给王庆续上茶水,接连续了三杯,眼睛盯着王庆希望他尽快开口说话。向陈突然发现王庆穿了一件灰色中山装,显得特别精神,不像以前穿的那种,有好多补丁的自制土布衣服。向陈笑着说:“老弟今天穿着新衣服呢。”茶客们这才发现王庆的新衣服有些不一般。王庆明白大家已经注意到自己,表现自己的时候到了,用手轻轻弹了一下衣服上落下的一根茶叶,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了:“我是上前天到两河口去走人户,到了那里,看到来了好多军队,那些人都穿着我这样灰色的衣服,他们对老百姓很好,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还帮助老百姓种地。”有茶客问:“这衣服又是咋穿在你身上的呢?”“我和红军一起干活,他们见我的衣服那么破烂,就送给我这件衣服,怎么样?”王庆还站起身来让大家看他的衣服,这是王庆长这么大穿的最好的衣服。茶客们都凑拢来看王庆的衣服,有的还用手摸摸这衣服的质地,有的拍拍王庆的肩,王庆感到无比自豪,那个得意啊,全表现在了脸上。于是人们议论纷纷,觉得这军队并不可怕,还有一种盼望军队到来的急切心情。

  向陈和刘二少爷悬着的心也落下了,这么好的军队,对富人不会怎样吧,曾经的传闻可能不真实。

  这时王庆坐下来翘起二郎腿,继续喝茶,接连喝了三杯,并要向陈亲自为他续茶。向陈自然不敢怠慢,提起一壶滚烫的开水,用花式倒茶法,反手将闪着金光的铜茶嘴,对准王庆的茶杯,满满地倒上,一滴水也没有益出杯外,还亲自为他盖上茶杯盖子。这让王庆大开眼界,以前只是听说向陈和他的伙计花式倒茶的功夫了得,可是自己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今天享受到这样的礼遇,自然是高兴得很。他要把自己在两河口看到的一切告诉大家,于是咳嗽了一声,先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才慢慢地说:“那支军队的人都穿着我这样的衣服,衣服领口有红色的领章,帽子上有个红色五角星,打着绑腿穿着草鞋,显得很精神。他们给穷人分了好多吃的用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从富人那里拿来的。”有人问:“那些富人愿意拿出来吗?”“当然不愿意,不愿意不行啊,军队是干什么的?有枪啊,所以只得乖乖地拿出来。”“有没有不愿意拿出来的?”王庆说:“有啊。”“结果怎样?”“结果是枪毙了。”向陈听到后吓得脸色发白,两腿打抖。

  晚上向陈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径直到了自己的房间,把今天听到的消息告诉夫人李慧贤,二口子吓得一夜都睡不着。

  第二天,向陈早饭也不想吃,早早地来到茶馆,伙计们已开门迎接客人了,今天的客人比昨天还多,茶馆已经座无虚席了。这些人大多不是来喝茶的,而是来打听有关军队的事。这茶馆俨然成了新闻传播中心。对于这支军队,大家都在猜测究竟是怎样的,有的人说是好的,有的人说是坏的,七嘴八舌热闹非凡,有的人更希望他们早点来到龙江镇,只有这样悬念才会解开。不管是好是坏,在向陈看来都是对他不利的,只要茶客提到军队,他的心就像芒刺一样,茶客们的兴奋、好奇、高谈阔论,对他都是一种煎熬,但他仍然笑容满面地迎接茶客,亲自给他们倒茶,把自己的花式倒茶技艺表演到极致。他想通过不停地忙碌来缓解自己的紧张和不安,何况这么好的生意,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这一天就在这忙碌中度过了,整天听到的都是有关军队的事,虽然现在军队还没有来,那也是迟早的事,他得回家和父母商量。

  晚上一家人坐着吃饭,向陈把在茶馆里听到的事告诉父母和哥嫂,想听听他们的意见。老太爷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见过的军队也不少,他们来到一个地方总是要靠我们这样的人,在财力和物力上的支持才能站稳脚跟,他们对我们不会怎样的,不要害怕。”老太太也附和着说:“军队来了,我们可以热情招待,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向陈抢过话:“那肯定是白送,他们是要把我们的财物拿去分给穷人,我们辛苦挣的这些钱财,你们舍得给别人吗?”大哥向秦慢悠悠地说:“舍不得也得给啊!你对抗得了军队吗?我看只要能保住命,给就给吧。”大嫂也说:“要给就给,靠我们勤劳的双手又挣吧。”看来家里人都不相信军队来了会损害他们家的利益,即使把他们的财产分给别人,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打算抗拒,保命要紧,看来家里人的观点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只有向陈舍不得这些财物,因为家里人没有听到茶客们讲的那些事,他们不知道有多可怕。

  又过了几天,有人说军队很快就要来到龙江镇了,镇公署的人已经开始准备迎接红军。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茶馆里的人正喝着下午茶,有人还闭着眼睛养神,忽然听到军号声,接着龙江镇青石板路面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茶客们马上兴奋起来,争先恐后奔出茶馆跑到街上去看红军,都想知道这是怎样的一支部队。果然如传闻中说的,他们穿着灰色军装,打着绑腿,帽子上有个闪闪发亮的红色五角星,红色领章,个个精神抖擞。走在最前面的红军,高举着红旗,还有个指挥官模样的人大声告诉群众:“我们是红军,是为劳苦大众翻身求解放的。”沿街的老百姓都为他们鼓掌欢迎,只有向陈躲在茶馆不敢出门。

  当天晚上,向陈带着一家老小和值钱的东西,锁上大门离开了龙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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