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是在半个月之后。他带着晴云和莎莎从重庆赶到龙江镇。老太太听说三儿子一家人要回来,早早地跑到镇东头去等候,她自带一个小木凳坐在路边,不管太阳有多大,也不怕等多久,他都要在三儿子回家的第一时间见到这一家人。几年没有见到儿子,还有从未蒙面的三儿媳和孙女,这心情谁都能理解,当妈的都一样。
向明回到龙江镇,他远远地就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木凳上,眼睛望着自己的回家路,他的眼睛湿润了,立马放下行李跑过去,跪在母亲面前,一把抱住母亲,母子二人痛哭了一阵,晴云和莎莎站在旁边也抹着眼泪。母子俩哭够了,向明站起身,扶着母亲站起,拉过晴云说:“娘,这是您三儿媳,张晴云。”晴云弯下腰深深地给婆婆鞠了个躬,说:“娘,辛苦了。”晴云烫着波浪卷发,身穿一件黑色旗袍,领口袖口又用白色裹了边,胸前戴着老太太送的银耳胸花,一身孝服打扮,显得端庄典雅。老太太看着这么洋气的儿媳妇,拉着晴云的手,用手摸摸那朵银耳胸花,这是老太太亲自给儿媳妇用纯银做的,是向明和晴云的定情物。向明又把小莎莎拉到老太太面前说:“叫奶奶。”小莎莎娇滴滴地叫了“奶奶”,老太太高兴地把孙女拥入怀中。
回到家,向秦两口子和向陈都站在门口迎接向明一家,他们更关注的是向明的老婆,一个从上海大都市来的人。晴云第一次回到向明家,第一次见到婆家人,她知道他们对她会很好奇,大大方方地用普通话和哥嫂打招呼。他们看到向明娶回来这么漂亮的老婆,自然都高兴得很,在龙江镇他们还从来没有看到有人穿旗袍,连门口过路的街坊邻居也都进来和向明打招呼,主要还是来看向明从上海带回来的“洋媳妇”。家里给向明一家接风的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吃过饭,在大哥向秦的陪同下,向明一家去看父亲的坟。向明在父亲坟前跪下,边哭边说:“儿子回来晚了。”然后他们又去看了二嫂的坟,一路上向秦把家里发生的事情都给向明讲了,向明气得脸色发白,叹着气说:“二哥怎么是这种人?现在他准备咋办?”向秦无可奈何地说:“因为文二妹已经怀孕,老二想把她接到家里来住,就是等你回来商量这事。”向明问:“你和娘是咋想的?”向秦说:“老二想做的事,谁都拦不住他,我们有什么办法。”向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向明回到家里,就遇到这么一件棘手的事情,老太太也希望向明能有个解决的办法。向明抱着失去娘的伟伟,心里也是刀割一般。自从李慧贤去世之后,伟伟就跟着奶奶住,老太太年纪大了,伟伟也需要有妈照顾,虽然后妈比不上亲妈,但是也是妈,应该承担一份责任。向明回来的这些天,向陈只是在向明回来的那天回家迎接弟弟,和家人吃了一顿饭,然后还是每天不回家,伟伟也见不着爸爸。向明带着伟伟来到茶馆,一是来看看向陈茶馆的生意,二是来叫向陈回家商量文二妹的事情。向陈见弟弟和儿子来了,就把向明带到临河的窗前坐下,他知道弟弟的来意,叫小李子把伟伟带过去玩。向陈说:“我们就在这里谈。”向陈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理由摆了一大堆,态度很坚决。向明拿出当初他当学生会主席的本事,对哥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是没有任何用处。向陈把文二妹叫出来倒茶,是想让向明看看文二妹,向明看到文二妹的肚子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知道二哥的主意已经定了。文二妹看到向明也不害羞,还很大方地跟向明说话:“兄弟回来了,路途辛苦了,请喝茶。”然后提着茶壶,拖着笨重的身子,去给其他客人倒茶了。
向明的心里五味杂陈。向陈说:“你也看到了,情况就是这样,她快要生孩子了,不能在茶馆里生吧,娘硬是不同意,他要等你回来商量这事。我知道三弟你书读得多,见多识广,明事理,你得帮哥一把,这情感的事情是谁也说不清楚的。”向明阴沉着脸,不想多说什么,因为他不明白向陈的事理是什么,当初强行与第一任妻子离婚,他自己挑选的第二任妻子李慧贤,现在又要娶第三任妻子,又是这样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乡下姑娘,于情于理都是讲不通的,还拿孩子说事,孩子是无辜的,问题出在向陈对婚姻的不负责任。向明对二哥在婚姻上的不理智实在不能接受,但对他的做法自己也无能为力。兄弟俩沉默了很久,向明说:“我回去了。”带着伟伟离开茶馆。
走在家乡的青石板路面上,向明的心是不平静的。看着街道两边简陋的木板房屋,没法与上海的高楼洋房比较,但小镇的宁静优美,又是喧闹繁华的上海无法相比的,他更喜欢这份宁静,这是童年的记忆,显得更加亲切。伟伟拉着向明的手说:“三叔,你不会走吧,我要和莎莎妹妹玩。”向明点点头说:“三叔不走了,留下照顾伟伟。”
向明这次回来是准备参选县党部书记,抱着治理家乡,为家乡服务的心愿回来的。他得把自己家里的事摆平,才好把家乡的事做好。父亲和嫂子的去世已经让他伤心透了,二嫂尸骨未寒,二哥又要把未婚先孕的女人娶进家门,这样的家风,无疑是给自己的竞选减分。如果不让文二妹进家门,事态会更严重,外人的闲言碎语会更多,茶馆那地方又是谣言传播的中心,这让向明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回到家他先到老太太房间,向她汇报见到二哥的情况。
老太太在房间已经等候向明多时了,她希望老三能有解决老二问题的好办法,可是看到老三垂头丧气的样子,知道他也无能为力,只好自己来做决定。老太太是个善良的人,对人处世首先想着别人,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让别人受损,街坊邻居都乐意和她交往。在一个大家庭里,婆婆妈和儿媳妇是很难相处的,可老太太却能和她们和睦相处。向明进到老太太屋里,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椅子上,把他看到的一切告诉母亲,二哥的态度很坚决无法改变。最后还是老太太发话,叫向陈把文二妹带回家,婚礼就不举行了。就这样,文二妹成了向明的二嫂。不久,文二妹就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向宏秀,大家就叫她秀秀。
晴云来到龙江镇,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山,也没有见过这么小的镇,正因为这里小,她才觉得如此精致宁静。家里的四合院像极了上海的四合院,而这四合院就在龙江边上。晚上可以清楚地听见河水哗哗流动的声音,这声音可以伴随她进入梦乡,这是上海四合院没有的。老太太对晴云的亲切和热情,让她想起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的自己的父母,这大山深处不会有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她觉得这里就是她的家了,可以安稳地过日子。小莎莎一回来,就和向秦的儿子向宏景,向陈的儿子向宏伟一起玩耍,这么多小朋友可开心了。
他们家的早餐仍然是吃红油包子,喝银耳汤,晴云对银耳汤是熟悉的,这红油包子还是第一次吃到的四川味道,不仅好吃还好看,她一定要学会做红油包子。大哥大嫂自告奋勇要教晴云做。早晨,晴云早早地就起床来到厨房向大哥大嫂学做包子。第一步:发面,用老酵面把面粉发酵,这需要三到四小时,头天晚上就可以把面和好进行发酵。第二步:调馅,五花肉煮到七成熟,把肉切成豌豆大小的颗粒,加入切碎的姜蒜和适量的食盐,再加入切碎的小葱和适量的咸菜,最后倒入红油辣椒,把这些充分拌匀,肉馅就算做成了,包子是否好吃,肉馅是关键。第三步:做包子,发酵好的面特别松软,把它擀成长条形,切成自己认为合适的一个包子大小的面团,就可以做包子了。如何把包子做得好看,关键是要把包子上面的褶皱捏出规则的纹路,这是个技术活,初学做包子的人常常捏不出纹路,做出的包子怪模怪样。晴云学做包子,花了差不多一周时间,做出来的才勉强有个包子样,她自己觉得很有成就感。
晴云虽然是医生,学的是西医,在这小镇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只有在家里做些家务活,可是很多事情她都不会做,还得从头学习,做包子算是她学会的第一件事。
龙江镇人们的衣服都是拿到龙江河里去洗的,这也是晴云没有做过的事。这里没有洋肥皂,他们是用皂角洗衣服,就是把皂角树上的皂角摘下来,用木槌捣烂,在锅里煮半个小时,然后把皂角水倒进盆子里,加入清水,把脏衣服浸泡在皂角水里,边搓边揉直到污渍消失,再把衣服从皂角水里捞出来拧干,这算是对衣服的第一次清洗,第二次是要把皂角水透洗干净,用盆子把衣服端到河边去用河水透洗,如果衣服多还得用背篼装着,背到河边去。龙江河边上除了有鹅卵石,还有不少石板从岸上延伸进河中,那石板就是天然的搓衣板。洗衣服是妇女的事情,那石板边上蹲着的都是龙江镇的女人们,她们边洗衣服边大声地摆龙门阵,东家长李家短的说个没完没了。如果说男人的消息中心在向陈的茶馆,那女人的消息中心就在河边。
晴云的衣服大多都是旗袍和裙子,到河边洗衣服是要蹲着洗,这些装束是不方便做这动作的。她要给自己做几套衣服和裤子,在做家务和洗衣服时穿。龙江镇售卖的布料只有手工织的土布和印染的蓝色碎花布,她不愿意用这些布料做衣服,那样会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乡村媳妇。老太太知道后就把自己存了很多年的绸缎布料拿出来给了晴云,让她做衣裤。晴云很感激婆婆妈对自己的好,谢了老太太,抱着这些布料往自己房间走去,在院子里正遇着二位嫂子,她们俩看到晴云拿着这么好的布料出来,用手摸了又摸,羡慕不已,心想娘怎么就没把这么好的绸缎给自己呢,这不明摆着偏心,从上海来的洋媳妇就是不一样。晴云不知道她们俩有没有,也没有注意到她们的表情变化,只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就进到自己屋里去了。
晴云穿着绸缎衣服和裤子,端了满满的一大盆衣服来到河边,看到石板上蹲满了洗衣服的女人们,她们看到晴云穿着这么漂亮的绸缎衣服裤子,齐刷刷地抬起头看着晴云,看得晴云很不好意思。大家知道这是向家老三从上海娶回来的洋媳妇,的确和龙江镇的女人不一样。有个热情的大婶,赶紧让出一个位置叫晴云到她旁边去洗衣服,晴云谢了那位大婶,也和那些女人一样蹲着,把用皂角水洗过第一次的衣服拿出来放在石板上,先把盆子洗干净放在身后,再拿出一件衣服浸在河水中,在水里抖几下,用手搓一搓,衣服上浑浊的皂角水就在清澈的河水中荡漾开去,流向远处,衣服就这样清洗干净了。这样一件一件地透洗,很快就把端来的衣服洗完了,回家再把衣服晾晒在竹竿上。在青山下绿水中洗衣服的感觉真的很好,既可以劳动又可以欣赏风景,还能和那些大婶小媳妇们摆龙门阵,晴云很快就和她们混得很熟了。
一大家子三兄弟,都住在这四合院里,加上孩子有十几口人吃饭,做饭就成了问题。以前都是老大两口子做饭,吃饭的人多了,闲着的人也多,一家人总不能有的做事有的耍吧,向秦就把这想法告诉老太太,于是老太太就规定,以家庭为单位,每家做一天饭,这样三家人,每家就可以做一天饭休息二天,大家都觉得这办法好。老二家的文二妹是做饭的能手,当初就是因为她做的饭菜好吃,又“秀色可餐”,才把向陈死死地抓住了。轮流做饭这件事可苦了老三家的晴云,她也要承担一天给十几口人做饭的任务。一是她不会做四川大巴山的饭食,二是自己从来就没有做过这么多人的饭菜,但她没有表示反对,爽快地投了赞成票,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如果没事干她会觉得难受,这里没有医院,不能去当医生,这里没有战争,不能去上战场,能上厨房也是一件好事,不会做饭,就学吧。对于四川的美食她是有兴趣的,老太太也知道晴云不会做饭,向明也不能帮她做,向明竞选县党部书记成功后,每天忙于公务,于是老太太在晴云做饭的这一天去帮她,更主要的是教她怎么做。
三个儿媳妇就这样开始一轮一轮地做饭工作。向家是从节俭和勤劳开始发家的,虽然现在吃穿无忧,但是他们还是保持这样的家风,从来都不会随便浪费,有计划地安排一年的粮食消费数量,在做主食的时候,不会每顿饭都全是米饭,总要在白米中添加其他粗粮,比如红薯、土豆、南瓜等,按一比一的比例混合在米饭中。这些粗粮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很好吃,可是每顿饭都这样吃,就让人受不了。首先是晴云不喜欢,吃饭的时候她只吃大米,不吃那些粗粮,把粗粮留在碗中,老太太知道后,吃饭的时候就不再给晴云碗里加粗粮了。可是大嫂和文二妹就不高兴了,凭什么晴云就可以只吃米饭不吃粗粮?虽然心里不高兴,但是没有说出来,毕竟她们不在乎吃粗粮,因为她们从来都是吃的这些,以前饭里面添加的粗粮比这还多。晴云从她们看自己的眼神中发现她们不高兴自己,尽量少吃米饭,多吃蔬菜。
除了主食有这些要求外,菜谱也是有规定的,早餐是红油包子加银耳汤,对于普通家庭这已经是很奢侈的了。中午十个菜,五个荤菜,五个素菜;晚上八个菜,三个荤菜,五个素菜。十个菜就是大巴山的十大碗,一般家庭是在办喜事时请客才会做的,而向家中午必须要有十个菜摆在桌上,至于这十个菜是哪些菜,只规定荤素的数量,没有规定菜名,当然也无法确定,因为一年四季不同时令,所生长的蔬菜是不同的。荤菜也不能只吃某一种肉类,还得换着花样做,猪肉、鸡肉、鱼肉、牛肉、羊肉等等,甚至还有野生的动物肉,向秦喜欢到山里去捕获一些野兔子、麂子、野猪等等,拿回家成为餐桌上的山珍。老太太说她还吃过熊掌,有人曾经捕获了一头熊,拿到龙江镇上来卖,她就买来吃过,非常好吃,年轻一代还没有吃过,听老太太的描述,个个都想流口水。
各种不同肉类的烹饪,对于做饭人的烹调技术要求很高,做得不好就不好吃,加上十几个人吃饭,有老的,有小的,有年轻的,每个人的口味也不一样,众口难调,这对做饭人的确是个考验。
晴云就这样成了向家的厨师,该她做饭的那天,她早早起床。早餐是这家人永不变更的红油包子加银耳汤,这个技术晴云是已经学会了,仅仅是学会,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做得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晴云蒸的包子不是死面一团,就是馅儿太咸,总是没有文二妹蒸的那么好,她蒸的包子一端上桌,大家都有意见,小朋友们更是尝都不愿意尝。这让晴云很是头疼。晴云当班的时候,早餐只好由老太太来做,晴云就打下手帮忙。中午和晚上还得晴云主厨,老太太打下手帮忙。做饭的人要自己准备各种荤菜素菜,要么到街上去买,要么到菜园子里去摘。向家是有土地的人家,大部分田地是租给农户种植,自己只收租,收租的比例是五成,即租户一半,自己一半,这样的比例是很多租户乐于接受的,所以向家的土地租户们是争先恐后来租种的。老大向秦的任务就是在春季小麦成熟,秋季水稻成熟的时候去收租。还有一小部分土地留着自己种蔬菜,供家里人食用,种蔬菜的活主要由向秦干,家里其他成员也可以去帮忙,以前还有老太爷打主力,现在是全家总动员,每个人都可以选择种植自己喜欢的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