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山谷中鸦雀无声,通红的日头高高地悬在空中,给怪石乱岩镀上了一层明黄色。毒虫杂草在石缝中的阴影里若隐若现,躲避着致命的光亮与温度。
从山顶向下,在迎着烈日的一面,凹凸不平的峭壁上忽地伸出悬在空中的青铜牢笼。它的表面布满青色的锈迹,间杂着深深印刻在其中的、黑红灰各色混杂的污渍,诉说着它经历过的岁月风雨,接纳过的人间过客。
笼中的囚犯们依旧悄无声息地聚成一堆,枯瘦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与憔悴。身上涌出的汗珠不断滴落,让柱体变得黏腻湿滑,让他们顾不上炎热,彼此靠得更近,手互相紧紧牵拽在一起,共同对抗着下坠的引力。在他们不远处,还有一个孤零零的熟悉身影,也在承受着这漫长恐怖的刑罚。
陈轼软软地斜靠在牢门边,双腿在身子下方无力地悬荡着。他身上破烂的褂衫布满干涸的血渍,两根枯枝一般的双手并在一起,被黝黑的铁索拴在身前的铜柱上,使毫无知觉的他没有瞬间滑向万丈深渊。陈轼脸上的伤痕已结痂,泪水冲洗出的沟壑像一条条蜿蜒的河道,凝固在双眼下方;他那咧开的嘴里红肿不堪,里面空荡荡的;从口中流出的黑红粘液顺着嘴唇滑到下巴,滴在他的胸前,洇出一滩水迹。周围的人与陈轼保持着距离,一起躲在由破衣烂布系成的篷子下面,任由他独自曝露在酷热的强光中。
昏沉中的陈轼,不时地从嗓子里发出“嗬嗬”的痛苦呻吟,合不拢的嘴随着声音不住抽动。他此时正徘徊在惊悚的梦魇中,承受着折磨与煎熬,只能用拉长的悲鸣来抵挡无助于绝望。在混沌与模糊中,陈轼奋力地奔跑着。周围布满了无尽的烈焰,让他辨不清方向;四周飘荡的声音与模糊晃动的人影,忽隐忽现,戳动着他剧烈跳动的心。正在他犹豫间,一道闪电从空中劈落,正钻入他的口中。
剧烈地刺痛从头顶传到脚心,陈轼身子猛地一抖,霎时清醒过来。这一动让他失去了平衡,屁股一滑,从铜柱的缝隙间向下坠去。没等他喊出声,并在一起伸过头顶的手腕就爆发出断裂般的疼痛,让他差点又昏过去。
铁索拉住了陈轼,让他脚朝下掉在了半空,伴随着惯性来回摇晃。“嗷----”这会儿他终于叫出了声,听起来低沉含混,辨不清里面的内容。他感到自己的肩膀在被慢慢来开,身体逐渐向下脱离,像是有东西在把他一步步地吸入深渊。
“快点儿,快!这家伙要撑不住了。”门口的狱卒们闻声赶来,手从柱子中间探进去,一起使劲够着。那一对儿老兵和小兵也在其中,两人都涨红了脸,牙齿咬得咯咯响,脚抵在铜柱根部,身子向后仰,一左一右死命拽着陈轼的胳膊。这两位谁都承受不起可能的后果----将军特别嘱咐要留的人要是没了,他俩也就要跟着去了。一帮人忙活半天,终于把陈轼捞了上来,之后歪七八扭地坐了一地,喘息声此起彼伏。
有了这次意外,老兵想了个法子。他们让陈轼面朝洞口,手脚通过栏杆伸进来,抱住两根柱子;然后用把他的手脚用铁链紧紧栓牢,看上去像是一尊盘坐的石像。这下他再也无法动弹,绝没有滑落的可能。其他人纷纷夸赞老兵见多识广,而后散去,不再理会这个给他们带来麻烦的特殊囚犯。
这边,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陈轼,独自在烈日下艰难地喘息。他把脸贴在铜柱上,毫不在意柱子表面烫手的温度,那种暖和的触感反而让受到惊吓的他觉得舒适放松。他的后背被烤得火辣辣得,但跟嘴里的疼痛煎熬相比,任何其他的外界刺激都显得不值一提。
陈轼觉察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面对将伴随余生的残缺,他第一个念头是心中的秘密再也无法说出口了,那是他失去舌头之前为挽救自己与儿子的性命做得最后挣扎。想起儿子,他忽地转过脸,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来回扫视了几圈之后,陈轼胸中升起一股气,盘旋着凝聚在他的嗓子眼儿,堵了个严严实实。随后整个山崖在他眼前旋转崩塌,在炫目的光亮中四处飘散,他的头开始来回摆动,极力否定着冰冷的现实。
“啊...啊...呜啊...”陈轼如野兽般凄绝嘶哑的吼叫声在山谷与洞穴中震动回荡,一波连着一波,绵延不绝。
这声音距离如此之近,不只小兵吓得面如死灰,连滚带爬地四处躲藏,连一向稳重的老兵都惊得从地上跳起,踉跄着连连后退。其余的守卫也抄起兵刃,如临大敌一般,聚拢在一处,不敢妄动。“闭嘴!别叫了,别叫了。”有胆大的朝着洞口高声呵斥,却没人上前阻止,仿佛都在等别人动手。
“哇...啊...”陈轼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扭动摇晃着,身上的铁链与铜柱敲击在一起,弄得哗哗直响。笼内的犯人也被这持续的嘈杂从空洞呆滞中唤醒,干枯的体内也突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整个骚动起来。狂躁地哭喊叫骂声接连出现,汇聚交织成一片,好似奔涌翻滚的巨浪,冲刷拍打着这座古老的洞穴。
场面已然失去了控制,像一头挥舞着尖牙利爪的猛兽,恣意横行,穿透一切阻止它前进的障碍。这股力量在陈轼的心中沸腾燃烧,吞噬着悲痛与泪水,释放出仇恨与愤怒。他无法面对残存的村邻,是他的懦弱带来了无尽的毁灭;他无法挽回离去的亲人,是他的无能造就了凄惨的结局。无论从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人那里,他都无法得到原谅,即使真正动手行凶的恶人并不是他。
这伙盘踞在深山古洞,犯下骇人罪行的禽兽,彻底绞碎了那么多平凡安详的生活。思念与悔恨逐渐消散,陈轼的眼中最终只剩下了他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几张面孔,不管要多久,他要让这些羞辱、折磨、残害他的人也尝到致命的苦涩。
就在陈轼心中有了新的活着的目标与意义,逐渐冷静下来时,他看到常跟在魏良身边的偏将吴青从洞内小跑着赶来,身后跟着数十个全幅披挂、手执木杖、举着火把的卫兵,径直来到铜笼跟前。魏良视此人为心腹,自己鲜少露面,平日洞内大小事务都由他代为处置,涂顺见了他都得退让三分。陈轼对这个不仅欺压凌辱他们这些囚犯,甚至对狱卒杂役们也时常拳脚相加的恶人既怕又恨,此时他别过头去,不再出声。
满头大汗、喘个不停的吴青摆着手下令,让卫兵们放下火把,一字排开。他们把手中黑中透亮的木杖向前伸,摆出攻击的架势。看守狱卒们也随着聚拢过来,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责任似的,跃跃欲试地用长枪短剑对着前方比划着。
吴青当先站在笼边,拔出剑来用力砍击着铜柱,震的人耳边嗡嗡响。犯人们吓得缩回攀着柱子的手,身子一下都失去平衡,摇摇欲坠,嘴里换成了一片惊呼。
“都住嘴!将军有令,再不停止聒噪,今后半点吃的也不会让你们见着,好好掂量掂量吧。”吴青待呼叫声渐轻,憋足了气对着笼里面的人高声喊道,随后走到陈轼这边,剑尖摆在他的眼前。陈轼也停止了喊叫,瞪着眼盯着对方,不再动弹。
“听好了。你这条狗命,是将军暂且给你留下的,别以为就不会再取走了。”说着,吴青抬剑在陈轼脸上比划了一下。“好生待着,自不必受苦。若是再要吵闹,无需涂都尉动手,你这身上还得掉块肉。”
见一众犯人都安静了下来,吴青收起宝剑,带着自己的人走回了洞内。余下的看守们一天经历了两回突如其来的刺激,现在已疲惫不堪,纷纷躺倒在地,不愿动弹。那位老兵没有靠回自己的角落,而是朝着陈轼走了过来,眯着眼在他面前蹲下身,以便能看清对方的表情。
“小兄弟,有几句话我得跟你唠唠,你听着就好。”说罢,老兵眨眨眼,端详了陈轼一会儿,叹了口气。“嗨呀,你刚到这上山时,咱们就相处过一段时日。如今你又回到了这笼子里,还成了这副模样,实在是命运无常啊。”
陈轼抬眼瞧着老兵,口中的伤口让他的表情怪诞诡异,目光中透着让人不安的寒意。面前的人让他想起了过去平淡安稳的生活,噩梦开始时的惊慌恐惧,以及屈从后内心的羞愧歉疚。
“哎,你可别再喊了。”老兵看陈轼嗓子鼓动,胸口起伏,赶忙开口劝阻。“我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个事儿,你能稳住心神不再吵闹,对你我都有好处。”
“你帮我这个忙,咱就能像当初那样好好相处。要是你不答应,那我就要想点办法了,将军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说完,老兵拍了拍陈轼的手,摇着头起身走开。
陈轼仍旧望着前方,他的心飞向了洞里那些熟悉的角落,翻找着有用的记忆。良久,他突然抬头向天,双手握紧,张大的嘴里这次没有发出任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