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淡淡的烟火气息,抬眼看,漫山的丛林叶雨。
恰逢入秋,山上并没有袭人的寒冷,反而为刚刚离去的盛夏在结尾时点缀了几许清凉,罗浮收回混乱的思绪,在他身旁,苏明妍的兴致自从见到这座山后如同燎原烈火般一发不可收拾,一直念叨着火葬圣地之类的疯癫言语,眼神却像是系在了罗浮身上。
学校不知打的什么算盘,在高中生涯最重要的临考30天时间里组织了这样一次远足,虽说并没有收取多少费用,原则上也是自愿参加,但个中缘由终究是让人捉摸不透。
因为苏明妍的脚步太快,与她同行的两人很快就变成了“带队先锋”,把后续的队伍远远落下了。除罗浮外还有一名带着金丝眼镜认真看书的男同学与苏明妍和罗浮同行,他名叫南孝通,是二人青梅竹马的好友。
也许是听多了苏明妍的疯话,南孝通与步伐极不协调地缓缓合上书本,似有感慨地说道:“你们清楚吗,关于作为人类这一个体彻底离去的征兆,并非合眼,亦非停止呼吸,而是只有躯体彻底化为烟尘的这一刻,灵魂与现世相望,未来与过往融为一体,‘我'再一次回归虚无,陷入无尽的等待,然而我们这一生,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二人一愣。
罗浮看着苏明妍一脸茫然,无奈地笑了笑,对南孝通道:“……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些知识的。”
“封建迷信。”
早料到他这简单表达出意思却又噎得人说不出话的答案,罗浮望向天空,微笑道:“我是不信这些的。”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南校通似乎还很坚持地说着,罗浮转过头看向他,此时二人已经停下脚步,苏明妍的小脑瓜转来转去,终于仿佛按捺不住般圆场道:“没事没事,小南你信,小浮他不信,我一半信一半不信,那不就好了?”
“噗。”
二人不禁被她逗笑,继而转身走向山顶,又同时丢给她同一句话。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呵呵。”苏明妍翻了个白眼,很快就追上了二人的步伐。
徐徐清风拂过人们的面颊后又转了个弯,托起落叶飞下影壁山,山下是常年荡漾着雾霾的灰海,犹如被层层薄纱包裹着,让人一眼望不清海面。传说古时灰海并没有雾霾,反是近代战争中个别国家贸然使用的生化武器被一股不知名的风暴卷到这里形成了经久难消的毒雾,而百年后的今天早已没了当初的毒性,变成的普通的雾霾。也正是因此,在这个没有活人愿意安家的地方,自发形成了过世之人的乐土。
罗浮顺着微风向山下看去,一时间脑海里一阵混沌袭来,仿佛世界被无尽的黑色掩埋,那感觉就如同全世界所有角落的孤寂与落寞积压在他心底,但也只是一瞬,眨眼他便恢复回来,眼神带着一丝怪异,同行的二人依旧一个自言自语,一个低头看书,仿佛享受着此时难得的轻松空气,而他的心头却如不久后的命运般无法平静。
是的,未来的一切早已注定。
这景象。他想着,而漫长的山道蜿蜒不尽,有如他的一生。
转瞬间,苍穹轰鸣,世间皆被一片雪白掩埋。
是什么东西?炸弹?导弹?他这样想着。
混乱中他听到无数人在呼喊、求救、乃至疯狂。
几乎震破头颅的声响令他无法清醒。
生命中所有过往以及未曾见过的一切犹如黑白电影般飞逝而过,最后的最后,他听到一声呼唤。
他想要应答,可早已没了力气。
“罗浮。”
“我祈求你,结束这场纷争。”
不知为何,脑海中映像出苏明妍的模样,可就在之前的几秒,罗浮清楚地听到身旁二人血肉破碎的声音,他渴望,这是一场幻觉。
不知不觉,他的心里埋下了一段无法哭泣的悲伤。
世界只剩下唯一的纯白色,安静得仿佛万物都死了。
或许,一切就此结束才好。
可苍天弄人,无关悲喜,一切都将继续,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就再也无法停止。
不知睡了多久,他想要醒来,却对这世界的空旷无能为力。
结束了么,怎么可能?
“是么。”他被这不屑的声音唤醒,意识在凝成漩涡的纯白中艰难抽离,而那声音却夹杂着愤怒再次响起,“仅仅因为数公里外火葬场的焚化炉爆炸,一句失职就想逃脱大部分责任?呵,你当我是傻子吗!校长老师是干什么吃的!安检人员又是干什么吃的!临高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酿成如此惨案。我看你怎么收场!”
不是的,罗浮很清楚,那声音和震荡的来源是天上而非地下,并且当时近在咫尺。
他睁开眼,自己是在医院,守在自己身旁的却不是自己的父母,而是一位看起来和他父母年岁相去不多的中年男子。
中年人眉宇轩昂,西装革履,谈吐间的愤怒夹杂着无法抗拒的威严,而被中年人斥骂的人罗浮认得,他曾经在电视上不止一次见到过,那是H市的市长。
“他比市长还要厉害吗?”想着,却不自主地说了出来。
病房内的空气静了下来,中年人和H市的市长一同看向罗浮,神情中带着不少的惊愕。
能在那样的大爆炸中存活下来是一个奇迹,而醒过来则又是另一个奇迹,就连H市最权威的医生都说他今生或许苏醒无望,但此刻,他确确实实醒了过来,即使他神情茫然,目光涣散,也依旧无法改变他醒来的事实。
仿佛握住了黑暗中的火光,中年人急忙走向病床边,生怕他一不注意罗浮再昏迷过去。
但是罗浮只是怔住了,醒来便记起了不久前的那一幕,他的心脏似乎缺了一块,疼得无法呼吸,却又无从哭泣,他只有咬紧了牙关,放开了瞳孔的焦距,脑海一片空白。
死了,都死了。
正如那中年男子所说,影壁山的大爆炸中只有他一人存活。
他凝视着床单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无比,他十八年间所有的朋友几乎在一场莫名其妙地事故中全部死去,庞然的阴霾压向他,而他,却无力挣扎。
世间的声音被拨落树叶的风一并抹去。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活着。
每日如活死人般的进食、睡眠、如厕,每夜重复相同的梦境:梦里南孝通依然平静地翻着书本,苏明妍挂着明媚的笑容在他身旁说个不停,眨眼间世界变得苍白,起伏于世间的一切尽皆灰飞烟灭。
直到第四个秋天,枫叶落满庭院的时候,他走下病床,走过医院的楼梯,横躺在枫叶之中,用尖锐的石子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继而松了口气般面带微笑。
血液流淌过手掌滑下枫叶的时候,仿佛一滴水沉入大海,转眼便没了踪迹。
恰逢大雨,恍惚间,似有一个人影走向他,雷鸣过后,枫叶之上,唯有丝丝血液的腥味残存下来。
仿佛他也并未存在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