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长生殿出来后,已经子时三刻,仁宗面如死灰步履蹒跚,手里的灯笼时隐时现,好似他枯瘦的身子,快油尽灯枯一般。
仁宗年近四旬,按理说本是壮年,但他身子骨却一反常态日益虚弱,近几年来全靠赵希颐一缕真气吊命,问及病因,赵真人只摇头叹息.
此后,赵真人每旬入宫一回,传真气以养龙体。仁宗也算看得透彻,再不提根治之事,他变得更加勤政,常伏案而眠枕笔而憩,半夜醒觉,龙颜染上奏折批文也不自知,由此可见一斑。
今夜拜访太祖之后,仁宗胸中破败之感犹胜荒冢,连夜鸮嚎哭也不再惊起半点波澜,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残垣断壁中穿行,行走时,略微佝偻的后背如风中蒲苇来回曲直,初看弱不经风,细看则坚韧不拔。
过了片刻,应当是累了,仁宗走到一道残垣跟前,他用手擦了擦石面,然后佝身坐在矮墙上调息。
这时,不远处的草丛忽地窸窸窣窣颤动起来,仁宗悄悄吸口凉气,缓缓直起身子说道:“你怎么来了?”
“圣上明锐,竟听得出是臣弟的脚步声。”来者自暗处浮出,他黑绸斗篷紧裹,神似一只硕大黑蝠。“圣上夜访父皇,又有要事?”
“你在挖苦我?”
“臣弟不敢。”
仁宗朗然一笑,哪是之前那病怏怏的样子?他拍拍身旁的墙垛,示意道:“来这坐下再说。”
来者闻言,伸手松了斗篷的领扣,他边抖衣摆边朝仁宗这边踱来。
仁宗眯着眼睛,自上而下打量起许久未见的兄弟,那人天庭窄平颧骨高悬,眼生三白鼻若鹰钩,满面阴诡森严,月色下看得人心中发毛。
待那人坐定后,仁宗才又问道:“老二,平日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夜是为何而来?”
被仁宗称作老二,想必此人便是武威王柳韫了,此人久居王府鲜有露面,相传他城府极深且行事离经叛道,令人难以捉摸。
譬如,现下已是子时,整座云湍城早就宵禁,柳韫竟乘夜悄悄摸进皇宫,还找上深夜独自外出的皇帝,若被外人知晓,定会沾染谋害圣上的嫌疑。
不过,身为圣上的柳旸,显然没有觉着自己这个亲弟弟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举,他端着一副和煦笑容,静静等待柳韫回答。
“臣弟为圣上排忧解难而来。”
柳韫那厮面貌阴翳,此时他话不明说,好似别有深意。仁宗闻言渐渐敛起笑容,转而变作一脸正色,“我有何忧难,你且说说。”
“臣弟本是心系大祯,言语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圣上莫要责怪。”
“哎,你说的什么话!”仁宗摇头不以为然,他伸手拍着柳韫肩膀说道:“老二,你我是兄弟,当下又没外人,你就别拘束了。”
“好。”静默片刻,柳韫似乎攥足很大的劲,才把口中紧咬的字给吐出:“大哥,我若如实奉告,你可别说我祸乱朝纲。”
柳老二绕来绕去就是不切正题,仁宗顿时胸生疑云,目光不免锐利起来,他一双雁翅眉微微皱起,沉声道:“老二,今日你有些反常。”
话毕,只见柳韫倏地起身,仁宗见状龙目圆睁脊背发凉,柳韫自小习武,如若心生歹意,仁宗一个破败身躯如何抵挡?
龙脊顿时发出满背冷汗,仁宗挺起胸膛强作镇定,干笑道:“呵呵,老二,你想做什么?”
砰!
没想到的是,柳韫那厮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举,他反而双膝一弯,猛地朝仁宗拜倒下去。他整个人跪伏在地,声色坚毅。
“今日臣弟前来,是主动请缨,清楚乱党!”
仁宗原本想伸手搀扶柳韫,但柳韫此言入耳,他一时默然,双手竟不知如何安放。他一双龙瞳紧盯二弟身影,口中舌头好似石碾一般,细细研读出来两字。
“乱党?”
封号武威的高瘦男子跪地不起,黑绸下的脊背如同沉在河床上的一块乌黑河石,他声色低沉,答语似是幽暗河床中囫囵冒出的几个气泡。
“臣弟前几日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是大哥与父亲在陈国一事上生出嫌隙,如此诋毁我父兄教我如何能忍?于是臣弟将那几个散布谣言的狗东西都给揪了出来,审问之后,他们透露了些利洲前线的消息给臣弟,臣弟听后,大为震惊。”
起先仁宗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仅是点鸡毛蒜皮而已,他心中嗤笑,前线不知有多少探子将实时消息以密信报给天机府,情况如何,他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
武威王说好听些是久居王府,说明白些,就是难染实权,就他那点儿手段,如何比得过大祯的情报机构?
松懈之余,仁宗不免好奇,柳韫到底从别人口中撬出点儿什么,值得他行此大礼?于是,仁宗在脑中将近期来报悉数回忆了一番,才又问道:“哦?此事与你主动请缨有何干系?”
“他们说,李慎要反。”
仁宗闻言,心中便有底了,感情又是为这破事来的?朝中弹劾吕府的奏章早就堆得一人多高,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缓缓将手按在柳韫肩上,笑道:“哦?那你意下如何?”
感受到仁宗掌心的滚烫,柳韫忽然有些难拿主意,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一双眼睛游移不定,脑门逐渐生出汗珠。
仁宗虽然优柔寡断略显中庸,被朝中诸多臣子暗中嚼舌饱受非议,但他再不济也还是真龙之身,眉间龙气装不出来,龙瞳给人的威严压迫也学不出来。
在他龙目注视之下,柳韫生怕会错圣意说出错话,显得格外紧张。沉默良久,柳韫鼻尖上的汗珠相继滴落在地,他一忍再忍之后,显然神思已经绷不住了。
随即,他缓缓抬起脑袋,一双三白眼紧盯着仁宗面庞,颤道:“臣弟认为,该杀鸡儆猴。”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柳家两兄弟一君一臣一高一低对视良久,周遭乃荒凉一片,仅余杂虫鸣叫。
僵持了一阵,仁宗以笑声打破僵局,他看着弟弟那张阴郁又惶恐的面庞,便笑得愈发狂放,直到他笑到咳嗽也未曾停下。
之后,仁宗咳喘着将弟弟扶起,随即提起灯笼头也不回地往德容宫去了。
武威王立在原地没有说话,他睁着一双冷眼目送仁宗之后,独自垂着脑袋站在空无一人的废墟当中,他背着月光,面容混沌不清,清冷的夜里,他也清冷的像一尊石像。
萤虫之火又继续往皇城中飘零而去,北苑的残垣断壁离了这粒光火,重新陷入沉寂。
仁宗提灯穿过最后一道属于北苑的宫门,外头是朱漆金顶灯火通明,他迈过门槛站在北苑门前,门外,正是属于他的睿元盛世。
“圣上。”一阵衣袂飘动之声,笼罩在黑羽斗篷中的男子从暗处飞跃而来。“王爷执意要进去,臣等不敢阻拦。”
“罢了。”仁宗一脸严肃,自顾自抬脚往外走着,那人低垂脑袋,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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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中,中年道人打了个喷嚏,总角之年的小道童非常懂事,立即给中年道人披上了一件长袍,并皱眉道:“师父,更深露重,您还是早点儿歇息。”
那道人手掐指诀凝望深空,漫天星汉璀璨绚烂,他端详了一阵,面露异色疑道:“龙盘虎踞?唉,又见血光啊,又见血光。”
“在哪儿?”小道童瞪大双眸朝星河看去,随后摇摇头,说:“小如芝麻,多如牛毛,师父你如何看出来的?我只看到一团浆糊。”
道人轻笑,对着徒儿后脑轻拍了一掌,训道:“休要胡言,今夜星象蕴藏莫大玄机,为师平生见所未见,就不知这诸天之气会择谁为主?嘶——”
道人话到此处却犹豫起来,小道童耐不住性子,忙问:“如何?”
只见道人十指纷飞,又掐算了一阵,晃头回道:“龙盘虎踞,自然是争斗之相,这龙嘛,是皇家柳氏不会有错,只不过,仁宗身子孱弱命悬一线,受不起这莫大机缘,不行不行……”
道人排除当今圣上仁宗,眯眼喃道:“武威王狡诈阴狠,以他气量难承其重,柳家老二,太差太差!那柳家老三?闲云野鹤一个,争不来这命,非也非也。”
干笑数声,道人又摇着脑袋一一数去:“淑妃一脉向来谨慎,禄存、附白、荧惑三位公主富贵有余,往后日子却过的平淡了些,非有缘人。贤妃?不成不成,柳白榆、柳白桦那非龙非凤的品性,啧啧啧……至于德妃,长庚、长丽与我相熟,也不似此间中人。”
道童双眸一亮,豁然开朗道:“难道说是太祖回光返照?”
后脑又挨一掌,小道童揉着脑袋沉默不语,道人则笑骂:“为师叫你读的书莫非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回光返照是如此引用的么?”
讪讪一笑,小道童嗫道:“那——老当益壮?”
道人深叹口气,拍了拍徒儿的后背,慢道:“若是三十年前,太祖之势或许还要盖过今时,只是,太祖当初在鬼门关走过一遭,能捡回性命已是不易,再有这么大的气运,老龙也折腾不动咯。”
“那……”
猛地,师徒二人心有灵犀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太子!”
“不错不错!还有太子,咱们怎么把他给忘了?该死该死。”道人高兴得鼓起掌来,小道童也跟着手舞足蹈。
兴奋了一阵,道人又仔细看向万千星辰,银河流泻星辰如沙,寻常人只会看花了眼,哪看得出半点门道?小道童兀自傻乐一番,见木雕一般的师父在怔怔发呆,他顿觉无趣,找了道石坎坐下,双手拄着下巴打起瞌睡。
不知过了几时,那伫立已久的中年道人终于面容微动,当是神游天外后归神入壳了,他突然兴高采烈一声高呼,将小徒弟吓得激灵一跳。
“龙韵定属太子无疑!如今仁宗病入膏肓,也该太子出人头地了。只不过,仁宗性命堪忧,离了我净恚道的无上妙法便是半个死人,难道要重蹈太祖覆辙,又来个病危传位?”
小道童抚着心口打个哈欠,满面哀怨说道:“师父,你不是说仁宗命不该绝么?”
面上一愣,道人尴尬一笑,点头道:“呃……此话不错,有为师看护,仁宗绝不会有差池,只要为师护持一天,仁宗便能多活一天。”
“说了半天盘龙,踞虎您还没说。”
道人笑容凝在脸上,移步朝小道童那方走去:“玄志。”
“弟子在。”
“你那么喜欢老虎,明早我便把你送上小盲山。”
唤作玄志的小童仰头看着师父山岳一般的身影,暗暗咽了口唾沫:“师祖说过,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那荒山野岭之地有碍修行,不去也罢。”
道人一脸奸笑,笑得玄志心中发毛:“说得妙,既然大隐隐于朝,下月要与贤妃一家讲经,这等美差,交予你如何?”
玄志心凉半截,想到:“了慧宗有云,山下女人是老虎,师父是要把我送入虎口哇,为今之计只有装傻充愣蒙混过关了。”
打定主意,玄志从石坎上站起,踮着脚尖给师父捶了捶肩,试探着说:“师父,快到寅时了,星星也看够了,不如回屋歇息?”
“怕了?你是我赵希颐的徒儿,柳白榆姐弟俩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玄志见风使舵笑道:“那是那是,师父威名传遍天下,世人听闻‘赵希颐’三字,谁不卖几分面子?但师父您常说‘伴君如伴虎’,这君王的老婆嘛,自然就是母老虎了,徒儿今日实在与寅虎犯冲,此事交托与我,要不得,要不得。”
赵希颐平心顺气后,语重心长道:“算你有点眼劲儿,以后见着贤妃那脉,切忌多嘴,明白否?”
玄志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只是徒儿还有一事不吐不快,还望师父答疑解惑。”
“何事?”
玄志不敢说话,眼睛咕噜一转,抬手指了指天上。
赵希颐头也没回,往卧房步去,只留下了一句话:“虎啸山林,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为师道行尚浅,那林中虎我暂时看不出来。”
玄志摸着后脑,苦道:“早知不问了。”
赵希颐身影早已不在,唯有声音隔空传来:“虚心求问,进步之根。”
玄志一时语塞,只得点头称是:“弟子谨记。”
“这话是当年张天尊未成道时悟得的,之后又送予宁道行,今日为师转赠与你,须得铭记在心。”
“宁道行?”玄志口中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这三个字可是灵洲净恚道羽士的心魔啊。
夜空下只有玄志呆呆站着,赵希颐再无话音传来,玄志只好移步回屋。在回屋的路上他隐隐听见北面传来一声叹息,不知是师父在唉声叹气,还是自己个儿听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