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走后,整个房间便又再度冷清下来,李溯脱下鞋袜踩在羊绒地毯上,可想到巧儿早晨曾赤足踩过这里,这地毯好似就变得异常火烫,烫的李溯急忙踮脚窜到床榻上。
他一头栽在被窝里,抱着微凉的丝绸被面,心中那股本不该有的灼热这才冷却下去。
“怪不得都爱骂漂亮女人是狐狸精……”
叹出一记鼻息,李溯攘除杂念,开始思虑其余事宜。
“柳星魁这厮偏偏现在找来,一定是陈国那边有定数了,可即便要东渡,为何非我不可呢?其中定有隐情……啧,想不明白,真是头痛!”
“唉,出海不知要耗去多少光景,真不想与香秀分开,柳星魁这厮真是一尊瘟神!”
“还说找我叙旧,明明是自己被关久了以公谋私出来散心的!我一定要找机会偷偷参他一本!”
“啧,还是算了,如今想见太祖爷爷也不太可能,日后柳星魁还要当皇帝,惹了他没啥好果子吃,真气人……”
“也不知香秀睡了没……有没有想我……”
“哎!”想到香秀,李溯原本快要闭起的双目忽然圆睁,他一个骨碌翻身起来,急匆匆冲到长案边上,自抽屉里拿出一个彩面小人儿。
他举着小人儿左看右看眉开眼笑,傻笑了一阵,他又小心翼翼将面人儿放于抽屉当中,随后蹑手蹑脚回到床榻上。
“若能快些成亲就好了……”
李溯侧过身子,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床铺,莫名其妙地脸就红了。
“也不知两人同睡一榻,会不会挤。”
胡思乱想着,李溯神思就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意识渐渐混沌,然后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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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皇城北苑,一道身影提着灯笼匆匆疾步,借着摇晃灯火,能看出那是个面容模糊的中年男子。
虽在宫内,此处却寂寥得很,连一丝人气也无,四处高竖的宫墙将月光挡下,阴影中心乌压压似是一眼枯井,沉闷之感压得人难以呼吸,这里,早没了生气。
周遭院墙道路年久失修,石狮雕像都已爬满苔藓,路旁花台也半立半破,里头伸出来的野藤肆意蔓延,拱得石砖到处零落。
那人提着灯笼在夜色里格外显眼,似一只萤虫在残垣断壁中漫无目的地奔走,约莫一刻钟后,那人终才走到一道矮墙跟前。
顺着矮墙往东去,十步外能见此院大门,门头上有块朽木牌匾,匾上的乌漆金粉早已剥落殆尽,只隐隐能见阴刻痕迹,眯眼细看,依稀可辨是“长生殿”三字。
男子在门前稍事歇息,等呼吸平稳些,才理了理衣冠,犹豫着伸手去推那扇枯槁的木门。
木门与门槛摩擦着,吱吱呀呀响起怪声,尖锐的声音令人寒意骤起,连后颈上的汗毛也刷刷齐立。
男子一阵颤抖,忙将灯笼从门洞里伸进去,借着火光,能隐约看见一条石道直直通往院内,幽深不见尽头。石道两旁则长满半人多高的芒草,正逢春季,白絮丛生,一片荒野苍茫。
惊吓过后,男子抬袖轻轻拭去额上汗珠,赶紧迈起步子朝院内走去,夜风袭来,芒草沙沙响着,忽然,远处传来几道夜鸮哭声,那畜生声色惊悚瘆人,吓得男子又出一身冷汗!
他不敢在芒草丛中多待,又硬着头皮加快脚步,却被草丛里窜出来的灰毛耗子吓得跳脚。
他喘着粗气暗暗骂娘,对此处的惧意又添了几分。
随着他脚步加快,没走多久便从芒草丛中顺利脱身,不远处,有座泥瓦平房还亮着灯火,他松了口气,停下步子在房外整理仪容。
待金冠周正衣摆服帖后,他才故作镇定往门前步去,又走近了些,依稀能听见房子里有人正说着话。
“手腕用劲,把剑捏稳。”
“临阵多有变数,惊劫剑讲究出其不意,走势不可太僵。”
“活学活用,劈金与惊劫两股剑意交复使出,才更变幻莫测。”
放下灯笼,男子正要扣门,屋中之人竟已察觉到他,即刻传出了声音:“门外是谁?”
提灯男子干咳几声,恭敬道:“父皇,是我。”
“进来。”
推开房门,男子轻提衣摆跨过门槛,平房从外看着不甚宽阔,想不到里头竟别有洞天。
房子内部长宽各有十丈,里边除了房梁椽柱别无他物,仅有靠东边的位置放了些桌椅,其余地面都被腾空出来铺满草席,应当是专门为了演武准备的。
环顾过后,男子抬眼一瞧,眼前站着的一老一少两人也正审视着他。
只见那老头浓眉高翘如雄雁振翅,花白的眉丝直插额鬓,更显得眉弓下的一双虎目威严无比,他上唇留着不长不短的八字胡,下颌上又生着一撮山羊胡,乍看之下,似一头发怒的雪虎。
年少那位五官与老者相仿,只不过年纪尚轻,显得锐利少了些,而俊采多了些。
他身着铜黄云绣锦衣,腰缠鹿皮镶珠宝带,下踏黑革嵌玉战靴,长发编起束于脑后,手持鎏金八方长剑一柄,如此英姿飒爽,不是太子柳星魁又是谁?
“父皇,我有要事相商。”
见着老头之后,提灯男子快步上前,对着老头弯腰作了个揖。
“哼,半夜三更前来,铁定没憋好屁。”
老头走至桌边提起铜壶倒了碗粗茶,随手用衣袖擦了擦脸,冷笑道:“天下都是你的,你却反来问我?”
此言一出,提灯男子无话可说,他保持着躬身之姿,举目瞅了瞅老者身后的那位锦衣少年。
望见男子看来,柳星魁收了手中长剑,他走上前,也对着提灯男子弯腰作揖,敬道:“儿臣见过父皇。”
男人点头受之,然后无奈苦笑,又偏头冲着老头继续说道:“父皇,若非当时您身体抱恙,皇帝这位子也轮不到我来坐,所以我今夜前来是为……”
“眼下仅有咱们爷孙三人,还叫个屁的父皇?”老头对男子这拘谨的模样甚为反感,他大手一挥将其言语打断,不耐烦道:“传位之日,我赐你‘仁宗’之号,不是让你去学那套迂仁腐义妇人之仁!”
外人哪曾想过,堂堂圣上,在太祖面前竟如同一条夹着尾巴的小犬?他与父亲说话时的拘束模样,哪是早朝上那个不怒自威的真龙天子?全然像个做错事的倒霉孩子。
仁宗被太祖训斥之后极为惶恐,他手忙脚乱在怀中翻找了一阵,无果后,又才自袖袋中摸出一封被折成铜钱大小的信笺,他赶忙恭恭敬敬将信笺双手呈上,“爹,我收到密信,是陈旷已经写好的降书抄本,还请您过目……”
太祖大手一摆,拒道:“最好的降书,是陈旷全家的人头,你让他送来。”
“爹,这实在是难为我了。”
“他娘的陈国!杀我百姓抢我军备,如今一纸降书便想一了百了?老大,你也是个有卵子的男人,不是宦官阉狗!”
太祖大手一拍桌子,吓得皇帝父子一阵哆嗦,随后他将手指伸进茶碗,沾着茶水在桌面上草草画了一幅地图,又道:“汇水、大江,承中土南北水运,如今利洲诸国个个都想分一杯羹,你当真想要蔫兵息鼓就此作罢?”
看着眼前老头怒发冲冠中气十足,仁宗反倒不是那么紧张了,这阵痛骂,令他又想起许多年前少年时候的记忆。
那时的仁宗较之今日更为耿直木讷,学政、理政也总被太祖指点责骂,那些点滴汇聚心中,除去苦涩,剩下的竟满是温情?
可回忆之余,总还是要面对国事分歧的,仁宗深知话不投机只能避其机锋,故而没敢直言什么,只婉道:“孩儿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此次陈旷投降,陈国今后就是我大祯附庸,每年能有不少进贡……”
太祖才听一半便没甚耐心了,他脸上写满失望,连连摇头,“既然已是囊中之物,就不必假借他手了。”
对于此话,仁宗并未感到意外,这便是太祖一贯的习惯——最见不得夜长梦多!他叹了口气,思量一番后,还是点下了头,“孩儿明白了。”
“摘取陈旷九族人头,换取陈国百姓性命,这笔生意已经足够划算了。诏令一出,也可替李慎省些力气,到时,抢头邀功的人多的是。”
“唉……”又见生灵涂炭,又是同类相残,仁宗胸中一阵沉闷,他不忍去想象诏令发出后陈国皇宫的惨状,有多少曾经受惠于皇家的官宦最终会反过来争抢主子的人头?更可怜那些皇室妇孺,死前又会经受多少折磨与羞辱?
念及那令人作呕的画面,仁宗又沉沉叹息,不敢再去想象分毫。
见仁宗半晌没有动静,太祖抬杯喝了口温茶,看着仁宗那幅吊丧模样,太祖胸中很是郁闷,自己这个长子没有别的缺点,唯独太过仁慈,对于中土版图最为辽阔的大祯而言,这不会是件好事。
暗自摇头,太祖又回首望向杵在身边的太子柳星魁,少年此时亦是一副木讷模样,心思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太祖眉头一皱,这才又扭头对着皇帝问道:“还有什么想说的?”
听闻发问,仁宗本来想伸手再去怀中摸另一枚信笺,可他指头才微微一动,胸中便另起他意。
他干咳了几声,缓缓道:“无了,那么孩儿今夜就回去撰文,后日上朝便将爹的意思昭告下去。”
“是你的意思。”老头枯木般的指头轻敲着桌面,淡然说道:“千万记住,清洗一人的脑袋,是件难事,拿掉一人的脑袋,却简单得多。”
仁宗愕然,久久不能言语,只苦笑摇头。
“有的人喂饱了,能做你的走狗,可如若喂不饱,哼。”太祖话到此处再无其他,他一张老脸耷拉着,似乎陷入了久久的回忆当中。
仁宗亦无话可说,他站了一会儿才拱手转身,形单影只消失在芒草丛中。
柳星魁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他目送父亲离去,又才回眸看着爷爷宽阔的背影。
太祖没去管儿子的去留,他沉默良久,嗤笑一声喃喃自语道:“嘁,话说回来,我也是条养不熟的野狗嘛。”
太子听闻此言,胸中大感震惊,急忙上前说道:“爷爷此话自辱身份了!”
“实话实说罢了。”
晦暗灯火下,老者面庞犹如干旱泥地生满沟壑,徒余一双眼睛,像是荒漠中的两枚泉眼,他抬眼看了看儿子消失的那条石道,本想叹息,却强忍住了。
“你爹心中有结,这么些年都对你不冷不热,但你也不曾记恨过他,仅凭这点,你器量就远胜于他!日后大祯交托给你,爷爷心中才踏实,星魁,爷爷只要在世一天,便会护着你一天,可日后爷爷总会走的,到时,你需步步为营小心行事,柳家男丁凋敝,往后你一人肩挑重担,千万要好好活着。”
“爷爷身子骨好着呢,定当长命百岁。”
太祖咽了一口冷茶,摆手道:“福祸相依,老头我享的福够多了,灾祸不知哪天就到,谁又说得清?”
“一定不会的,爷爷吉人自有天相。”
太祖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除了手中利器,哪会相信这些?但他依然以笑容领受了孙儿的好意,只是想到儿子那副萎祟模样,嘴角愣是提不起来。
“不说这些,你爹今日定有他事相商,但不知碍于什么原因没敢开口,明日你去将此事打探打探,然后再报予我。”
“其实……孙儿知道些内情。”
太祖老脸上浮出一股不可思议的神色,他抬起那双古井不波的双眸,盯着太子问道:“你知道?”
柳星魁微微颔首,俊毅面庞上绽开一抹笑容。“爷爷莫非忘了?我现在正与鬼神打交道,消息较之天机府还要灵通些。”
他自信一笑,继续说道:“令父皇心生纠结的,其实是一队来自大琹的秘密使臣。”
“大琹?使臣?”
“是。”
“大琹在会同馆中不是有使臣常驻么?”太祖双眼微眯,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沟壑纵横,显然,机敏如他已经猜到些什么。“在这节骨眼上派人过来,难道,被这群丧家之犬闻到了什么味道?”
“爷爷圣明,他们的确是为一笔交易而来,早前我与他们会过面,还自作主张将他们安顿下来。此事孙儿觉着大有可为,所以便私自做了些准备,本想等一切妥当后再报予父皇定夺,可看今日之势,这事恐怕没戏了。”
“好好好。”太祖难掩笑意,一连吐出三个好字,他静默如井的眼眸中难得地生出一丝波澜,“有主见!比你爹有出息!”
笑罢,太祖抚着下颌上的山羊胡,又道:“你爹那人,难改旧性,从他方才那犹豫不决的模样我就看出端倪来了,也罢,既然他不敢与我商议,此事在他案头恐怕已经黄了,那群大琹秘使长途跋涉却碰的一鼻子灰,即便无仇,心里也当做有仇了!”
“你爹这等做派,真是一言难尽……你先与我细说,他们到底为何而来,如若有利可图,此事今后就交由你去办。”
听到太祖所言,柳星魁大喜过望,他立直身子板板正正弯腰行了个大礼,随后才任由胸中快意飞腾而出。
“星魁定不辱命!”
有了太祖口谕,即便仁宗想要压下此事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了,一想到父亲敢怒不敢言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心疼之余,柳星魁心底又生出一丝欣喜。
其实,此事无论仁宗提不提及,他都会乘机将其抖落到太祖耳朵里去的,毕竟以他对父亲的了解,此事肯定没有下文,所以柳星魁使计用太祖将了皇帝老爹一军,他高兴地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上去了。
随后,他火急火燎将太祖按坐到长椅上,又乖乖斟上一杯热茶。
“爷爷快请上座,且听孙儿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