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李溯依然被巧儿摇铃之声叫醒,他本想起床穿衣,可想到昨夜种种,他又窝在被子里犹豫了一阵,若巧儿日后都如昨夜一般妩媚,日子还如何过得安生?那相当于时时遭受着无穷无尽的定力考验。
缓缓呼出一口长气,李溯很不情愿地起床穿好素衫,他看着那扇紧闭着的房门,不断猜测外头的巧儿今日会如何打扮。
那丰硕起伏,为何偏偏只在昨日才会让人双颊炽热?难道是自己平日里未曾发觉么?
肯定不是,那么一对陡峭峰峦,想不看见也难。况且,巧儿平日里穿衣打扮也从未对此处刻意遮掩过,明明昨早那袭桂色圆领半壁露出的肌肤还要更多一些,但看着那明晃晃的臂膀和胸脯,却怎都生不出它意,原因到底是为何?
情窦初开的李溯想不明白,他只是感到巧儿给他的感觉与香秀全然不同,与香秀私下相处时,自己时时占据主动,有时还能使一使坏。
可面对巧儿,自己丝毫不敢给出回应,他总觉着,巧儿抛来的媚眼就像从深渊里甩出的钩子,如果接了,便会万劫不复。
呆呆坐在圆凳上,李溯低垂着脑袋,他两手不知如何安放,手心里细细密密起了一层汗雾。
“镇定,一定要镇定,巧儿姐不是别人,万不可生出肮脏之意。”慌乱一阵,李溯甩了甩脑袋深深呼吸,随着清凉空气入体,他脑袋也清明了些许。“若对巧儿姐心生下作,怎对得起香秀。”
再度起身时,李溯脸颊已不是那么红了,他坦然推开房门,屋外端着脸盆的女子正款款走来,她莞尔一笑,然后,李溯松了一大口气。
一切如常,巧儿没有像昨夜一般媚态尽显,还是那身桂色衣裳,风韵与端庄同存。
“巧儿姐。”
“洗脸,我去煮馄饨。”
“好。”
吃罢早膳,李溯甩着双袖出了府门,今日没有太子那厮捣乱,自己又可在散学后与香秀亲近亲近了,想到这,李溯双眼微眯嘴角轻提。
吕府门前很是清静,门前长兴街仿佛是专为吕府修建的一样,从早到晚几乎无人行走,然而,这条路是长乐坊众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
可那些住在附近的官宦宁可多走几步也都要绕开吕府,不知是吕府有鬼,还是人心闹鬼?如此行径,值得玩味。
李溯不管这些,他大踏流星地走在长兴街上,此路笔直往西,能看见皇城那道艳如滴血的宫墙。
此刻骄阳初升,李溯足下阴影如箭,他迈着快步背着旭日,胸中一股和润安宁之感油然而生,兴许是因为巧儿未曾改变,也兴许是,心中又想起香秀了。
然而,这股少年意气并未维持许久,随着宫墙愈发临近,那堵血染似的高墙如山倒一般传来威压,李溯凝眸看去,暗自挺直了脊梁。
走到宫墙脚底,他从怀中掏出腰牌给军士验过,随即才步入门洞,李溯不太喜欢将刻有“泰尚将军府”几字的玉牌悬在腰上,比起他戎人的样貌,或许那五个大字更能引来有色眼光。
装好腰牌,李溯自门洞中穿出,只见街道上各路官员学子络绎不绝,此处位于皇城内部,一眼望去,尽是锦缎丝绸飞禽走兽。
足下道路名为落央街,是皇城内最大干道,以东西向贯通皇城,长十数里,宽一百尺,地面皆由白玉长砖铺就,庄严肃穆。
街道两侧楼宇罗列,设各府、司、局、寺、庙、台、监、属、坊等,国子监就在其中。
各庙堂房屋皆以柚木作门窗,楠木作柱梁,乌黄陶瓦铺顶,筑米灰色石墙,房檐椽柱饰以花鸟飞禽,柱墩走脚雕有山野猛兽,牌匾为黑底金字,天井正中还要竖起五丈高幡,上书各司府名称以便公事走访,放眼望去百幡齐扬,如排兵列阵一般浩浩荡荡,威风四起。
在这肃穆之风下,李溯感叹大祯盛世之余,也唯能叹息,为了维持城内这副强盛祥和之景,不知有多少男儿在边境上洒血流汗。
心生此念,当他再度看向那些庙堂高幡时,总觉得是在祭奠些什么,那些高幡,更像是乱葬岗中横七竖八胡乱插着的引魂幡。
立在街中,身旁行人络绎不绝,可李溯宛若置身于一座死城当中,那些往来路人面容混沌毫无生气,那道将皇城与外界隔开的宫墙,又是多少人的血肉筑就,才显得那么殷红异常。
可即便这里就是死城,城外还是有无数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他们总觉得自己可以一步一步踏着他人的尸骨走向高处,殊不知,李溯只看见无数干枯的人头成串拴在魂幡边上。
高处?李溯冷冷一笑,脑海中又浮现出柳星魁那张意气风发的脸,那个令他远渡洋洲的罪魁祸首似乎要大展宏图。
“东渡洋洲……从柳星魁那厮的态度来看,洋洲我是非去不可了,但他撂下此话便再不开口,不知又打着什么主意。”
“洋洲,大琹,香秀之前念给我听的《通今志》上好像有写,只有再与她请教。”
“唉,此去不知何时能归,从云湍到大琹,无论如何也得耗费四五个月光景,这一来一回,可就奔着一年去了,若在大琹有所耽搁……”
“咯噔”一下,李溯身心如坠寒潭,旭日之下,他骤生满背疙瘩,寒凉之意犹如壁上藤蔓,一丝一丝顺着脊柱爬上脑袋。
“若有耽搁,香秀,该怎么办……”
李溯忽然忆起年幼之时,自己在闹市中与母亲走散,他矮矮地站在那儿,街心人来人往,大人们的影子犹如乌鸦般来来去去,那些黑鸟扑腾翅膀飞到他身上,用锐利尖喙啄食着他的血肉,他惧怕哭喊,在陌生人潮中度日如年。
那是李溯首次与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短暂分离。
如今,两个牵绊至深的人将被强行扯开,想必比记忆中那短暂的疼痛会更加猛烈吧,李溯无精打采迈着步子,往国子监那头晃去。
入了学堂,坐上位子,李溯双目空洞,只在那里如水车齿轮般机械地研墨,周边同窗胡侃呱噪全然没能入耳,几个尚书之子见他面如土色便也没敢叨扰。
过了一会儿,香秀从堂后偏门悄悄摸了进来,她看见李溯专注垂首的模样甚感欣慰,这家伙何时变得如此用功了?
猫儿姑娘猫着身子走近,她伸长脖子往李溯桌上瞧了瞧,“嗯?呆子在做什么?研墨?是要写什么东西吗?”
又观望一阵,香秀暗暗皱起眉头。“还在研墨?墨汁儿都快满溢出来了,呆子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揣着担忧,香秀轻轻移步至李溯身边,用指头悄悄戳了戳他的肩膀。
李溯有感,侧首看见一只粉嫩白皙的小手垂在身侧,抬眼顺着臂膀往上看去,是那个熟悉至极的小美人儿。
“我站在这好久了,你都没发觉。”
见是香秀,李溯微微咧嘴,面色稍好了些。
“你研这么些墨,是要写什么?”
被问到这点,李溯略一愣神,是啊,要写什么?好像有无数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想写下与香秀之间的点点滴滴,也想诉尽自己胸中沉淀已久的复杂思绪,故而,研着墨,手不能停。
可若想提起笔,却又不那么容易。
“昨日太子是不是与你说了什么?”
思虑片刻,李溯点了点头。
映证了心中猜想,香秀一颗娇心紧紧提着,一双小手紧紧捏着,若不是还在学堂上,恐怕她眼底的泪珠早忍不住滑落出来了。
“你我最担心的局面,终究是来了么?”
望着伊人眼眶泛红,李溯一阵揪心,他旁若无人地捏了捏香秀的柔荑,宽慰道:“没那么严峻,相反,对你我而言或许是件好事。”
香秀轻咬下唇忍住泣意,才开口哑道:“那你为何闷闷不乐?”
“眼下不能说与你听,但我保证,过了这道难关,一切就都好了。”
香秀乖巧点头,然后悄悄以衣袖拭去泪水,“你不能说,我就不问。”
二人四目相对不再多言,李溯胸中酸涩早一泄而空,其实他也思考过,成为太子亲党,等日后太子登基,自己与香秀之事就无人再敢多嘴多舌,人活一世,总不能全靠祖辈福荫,自己若无真材实料,还不是任人揉捏?
想通这点,李溯对东渡洋洲便不是那么抵触了,此行除去与香秀暂时分离之外,绝无坏处。
既然他柳星魁礼贤下士,诚不诚心暂且不谈,面子是给足了吕府,自己如果再三推辞,因此得罪储君可不是上上之选。
况且,情况也许不会那么糟糕,如果洋洲之行颇为顺利,一年之内返回云湍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李溯还不知道东渡的具体目的。
思来想去,李溯心中包袱卸下不少,他决定散学之后先回府与母亲知会一声,此行决计是躲不掉的,不如让母亲在细节上把持一番,避免因自己手段生涩而忽略了要点,至于香秀,一会儿散学路上便和她透个风吧,毕竟分离总是难免的。
心中有了思量,李溯不安之感也消退得干净,他有条不紊地拿出书本与纸笔准备听课。
学堂外传来敲磬之音,诸生赶忙络绎入座,此时门外一道身影步来,却不是曹夫子!
来者头挂蜜珀流珠,一身朱红蟒袍很是惹眼,他星眸微抬俊颜含笑。
“李溯,自今日起,国子监你就不必再来了,随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