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还想再问,不巧的是罗祭酒的马车竟在此时到场,她只得作罢。
众监生看见马车长队接连停下,赶忙整理仪容分列而站,为首的中年胖子大腹便便自马车上下来,后续几辆车里络绎下来的则是司业、监丞、主簿、博士等人。
射御之术原本在监内就有专门场地,今日出城习练,是想将春游一并办了,故而监内大小官员也都尽数来了,况且大祯立国祭在即,祭酒也要考量学子成绩,以供圣上检阅。
众官已经理好穿戴款款而来,监生们则男女分列拱手相迎。
罗祭酒望着一众年轻面孔,胸中似乎忆起往昔风茂,他心中叹然朗声吟道:“真是新开一夜风,万树江边青啊。”
监生听之,皆颔首以受。
“曹旬,点点名谱,除去告假的,瞧瞧有无遗漏。”
曹旬,国子监博士,遍读书经术数,通晓诰制律令,李溯一堂学生平日由其教授与照管,为人谦和,监生敬称其曹夫子。
得祭酒所命,一名年有不惑的清瘦男子自后方步出,他手持名录抬眼扫过诸生,心中便有定数。
“禀祭酒,除去告假两人,其余男十六人女十八人均已到齐。”
“哦?我只知秦珂告假在家,另一人是谁?”说到秦珂,罗祭酒目光难免朝李溯看去,这家伙刚入学就捅了个大篓子,那日得知秦珂重伤,罗祭酒当真是冒了一身冷汗。
赶到学堂上时秦珂已经送医,他拍案大怒询问是何人行凶,听完事情始末后,他心中才松了口气,有吕府替自己兜底,当无大碍。
况且秦珂作风不检早已声名在外,此次因为调戏工部侍郎之女挨揍,传出去不光得罪同僚,还反给吕府赢了个见义勇为的好名声,这种亏本生意秦家自不会做,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事后,秦可荆那厮命侍郎前来带话,请求罗祭酒千万莫将此时禀报上去,至此,罗祭酒心中才大石落地,此事私下解决,当是最好结果了。
但回想起初闻事件时的心态,罗祭酒是千万不想再有第二次,他此刻偷偷打量着李溯,那种紧张之感似乎又稍稍来袭,惹得他在初春天气竟生出手汗。
“禀祭酒,是黄昇告假,似是昨夜受了风寒。”
“好,那便上车出发。”
诸生分为两两一组同乘马车,李溯不管他人眼光兀自先走上一驾,反正通常情况都是最后落单那个勉强与他为伴。
五位尚书之子见他自觉离去,皆互看一眼松了口气,随后他们又自行分组去找座驾了。
国子监找来的马车自不是寻常拉客的俗物,虽及不上天子与高官所乘的宝马香车,但也铺着毛毯点着熏香,帷幔皆出自珍绣坊,颇为雅致。
李溯钻进车厢大大咧咧坐在中间,他方才算过人数,十六位男生加上五位师长,最后总会单下一个,照常理,那个落单的一般都是他自己。
但他算漏了一点,因为师长人数为单,通常学生亦不会主动与师长同乘,所以按照两两同乘来算,他还是会有个车伴。
当他乐呵呵以为自己可以独享包厢时,便听见有人走了过来,随后车辆摇晃,那人似乎登车了。
他暗暗皱眉,“真是难得,还有人愿意与我同乘?”
厢门打开一条缝隙,阳光穿过门帘,与金芒一同钻进车厢的,是个浓眉大眼的清秀少年,他额头上垂着一条蜜珀流珠,身上穿着铜黄锦衣与黑革战靴,完全是副陌生面孔。
李溯不禁疑惑,此人有些眼熟,但绝非国子监人士,不会是街上哪个贵胄上错了车吧?
“这是国子监的马车,阁下是否登错车了?”
来者一笑,也不和李溯客气,直接往车座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怎么?去了营中几年,连我也不认识了?”
思来想去,李溯只觉得声音与那双眉眼有些印象,这人嘛,的确想不起来是谁。
对方见他左思右想还没结果,显得有些无奈,伸手便锤了李溯胸口一拳。
“气死了!真是纸糊的交情!”
李溯又好好上下打量起来者,细细回忆后,逐渐想起他头上那串蜜珀流珠的由来,以前这串流珠是戴在一个小男孩脖子上的,李溯儿时经常扯着这条流珠溜着对方到处跑,只是后来,两个孩子鲜有见面的机会了。
“竟是你!”想起对方是谁,李溯笑逐颜开,也伸手推了对方一把。“怎么长这么高!方才人堆里不见你,何时来的?”
“紧跟着罗祭酒来的,不过他们并不知情。哈哈,占了你们一个位子,只有委屈你的同窗挤一挤了。”少年哈哈一笑,相当高兴。“你现在倒是威风得很,连尚书儿子都敢打,厉害厉害!”
“这事你怎会知道?”
“你真以为国子监是不透风的墙?”
“倒也是,毕竟只是国子监,不是天机府。”李溯缓缓点头,心中忽有一缕不好的预感,他抬起青眸看着眼前少年,悄声问道:“你如今身份应该很难出宫,今日怎会钻来我车上?”
“此事你先莫问,过后再说。”
那少年不肯说明来意,李溯也不便追问,但当他忆起此人后,除去一开始的惊喜,往后越想心中便越是发憷,念及身份悬殊,连儿时的那丝情分也被他强行抹淡。
再抬眼时,李溯上翘的嘴角已经收敛,“不说便算了,不过你独自出宫可是大事,罗祭酒他们……”
“你我闲谈这会儿,他们当该知道了。”
点了点头,李溯不再多言,那少年心中重逢的热情也淡去不少,二人相顾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由于无话可说,二人只得分坐两旁,各自拄着下巴扭头看向窗外春景。
李溯这边邻着河流,河滩边上柳树新芽遍地红花,少年那边挨着山野,山脚底下石壁林立一望无涯。
随着窗边景色游移,马车走完最后一截官道后,朝东北边岔进一条小路,由于路况不好车身晃得厉害,车厢外,马匹一直发出竭力喘气的声音。
“这是要进山?”
李溯发呆之际,听到身侧少年的发问。
“嗯,看方向,应该要上大盲山。”
“足足五年,我都没有出过城了。”少年侧过身子贪婪地吮吸着透窗而来的春风,李溯见不着他的表情,太阳透过窗纱照着他半个身子,很是温暖和煦。
“每日一睁眼,就是练剑术、背律令、阅奏章、写批文、学兵法,一堆人整天跟在屁股后面,不让这样,不让那样。”
李溯不语,默默听其倾诉。
“地图上耳熟能详的州郡,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去上一次,每当看着大祯版图,我总会想,这区区一方纸上,竟养着万万百姓?”
“数不清的内官,就像片片铁鳞,他们嵌成一副铁甲,担在身上坠得我很是疲惫。有时我想逃避,可铁甲底下还有一身万缕丝线穿引而成的蟒袍,一根蚕丝,甚至一个线头,就是一方百姓。试问,我怎敢褪下这身衣裳?卸下这份担当?”
少年言语平和,倒是李溯反而叹了口气:“作为太子,作为储君,你肩上就得担着这份重量。”
贵为太子的少年无奈一笑,“世人只知,我等皇族生来便站在大山尖上,可他们从未想过,其实我们亦将此山抗在背上。”
“可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皇家,只能为天下人举旗开路,想要真正避免大厦倾覆,须得更多的有识之士来将其托住,李溯,你明白么?”
“明白。”嘴上只是敷衍,李溯心中却不如此想。“明白个屁,柳星魁这小子几年不露面,一露面就专程找上门来,定没好事。”
“你明白就好。”
听到李溯回答,太子柳星魁转过身来正襟危坐,他认真起来后,眉宇间已经隐有龙气。
“所以,你便是我想招揽的第一个有识之士,李溯,你可愿与我分担?”
“我?”李溯大为诧异,他才进入国子监不过数月光景,正经连一本经书也未曾熟读,就这种水平,怎可能惊动太子亲自过来招揽?
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子一席话,更加奠定了李溯心中的猜测。
“殿下是否在开玩笑,我只一介监生。”
“但你同时还是吕府长孙、猛将之子。”
懂了,原来是为此而来,太子言下之意,李溯完全懂了。
太子柳星魁窥见李溯眼中神光,便知李溯是个聪慧的人,自己此话一出,应该不再需要明说,他收起方才故意生出的些许威严,面上重带笑意。
“你之于我,便如同吕山大人之于太祖,便如同令尊之于圣上,吕府与柳氏,君臣二字是不足以形容的。”
太子亲临拉拢,换做寻常官家,恐怕早就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可吕府开疆辟土历经两帝,权力二字早就看淡,吕山私下不止一次与李溯说过,有生之年若能保全残躯,便就够了。
所以,在李溯看来,这席话当真是好大一块饼,柳星魁此话将吕府吹捧到天上,可谓是“皇恩浩荡”,但吕府如今的境地,身为太子的他,难道还不晓得么?
太祖年间,吕府地位自不用说,当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正因如此,睿元年间才遭到仁宗与文党的打压,如今烽烟又起,柳星魁这厮想做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此话再次浮现脑海,望着这个如今贵为太子的童年玩伴,李溯心中五味杂陈。
“谢殿下厚爱,我替吕府上下领受了。但在下力薄位卑,恐怕难承其重。”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太子柳星魁展颜一笑,摆了摆手。“那就等你骑上战马受了官衔咱们再谈此事,今日与你一同春游,当好好玩乐才是。顺便再一睹你的身手,神会一番你痛殴尚书之子的风采。”
“恳请殿下莫再提及此事。”
“害什么臊?真当你做了错事?”
“并非如此,我是怕此事在宫里传开,那些受欺负的女子会有辱名节。”
当然,李溯这话也是有私心的,秦可荆不敢动他,不等于不会在公事上使香家的绊子。
六部之间本就常有合作,刑部若要咬文嚼字将一些屁股不干净的官员拘捕,也是常有的事,工部负责一干工程建设事宜,若要细细审查,铁定是能找到缺口的。
此事本已私了,秦可荆已经赔了面子又赔银子,如又捅到外边,秦可荆定会怪罪香家,从而报复。
太子倒是没想这么多,他听罢李溯所言,点了点头:“此事除去天机府与国子监,并无几人知晓,你且放心。不过你的义举,我可是欣赏得很,对于一些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腌臜,我早想将其剔除官身了,奈何朝中盘根错节,当真无处下手啊。”
“殿下日后自有贤人辅佐,大祯亦会蒸蒸日上。”
“借你吉言。”
柳星魁诚心收下李溯祝福,他心如明镜,知道此话不是奉承。但今日烙在他心上的并非是此话,而是从李溯口中吐出的“殿下”。